近代以来百业俱废，独文章之事大盛。名手辈出，如过江鲫，何堪辨其伯仲，若以得天之机而自铸肺腑者论，当以浙人郁达夫为梁山首座。此人禀赋中有一种至情至性，直抒不加掩，若赤子然。让人敬，让人怨，皆本乎此。郁郁乎文，其真李卓吾之流亚者欤？是知五四一代文章之家，或多是晚明人投胎转世再来，以应百年文运之流变者也。

 其早年旅日所作小说，真能写尽一时青年苦闷幻灭心史，若《春风沉醉的夜晚》，《空虚》，《沉沦》等流寓异国之作，乃剜心自道失路之状，充分自我暴露，肝胆肺腑，个中情丝，一一暴露洗涤，“血淋淋”“赤裸裸”，故能感染一时青年者群流。是乃文坛清风，又似暴风骤雨，道学先生震惊错愕，谓伤风化，长者大人以为颓唐纤靡，误人子弟，良有以也。而后来归国，参与左翼，抗身革命，流寓星洲，以笔与御外侮，关怀甚大，又能一扫旧时文人自艾气习，且颇受宿老光风霁月之感染，幼时厌世偏向渐渐化去，所与论时代，政治，人生，国民，皆有真知灼见，洵以自由进步为务，修辞立诚，盖发于拳拳赤子之心也。

渠于各色文体，无不周瞻，尤以散文见其长度。《水一样的春愁》虽为自传回忆文字，然别备一格，真是一字删削不得，恰到好处。忆人之文，如《怀鲁迅》，《忆志摩》《王二南先生传》等能接引人心，状人神采，自有光明淑世之相。记游之文，若《钓台的春昼》，《故都的秋》，洗尽纤华，颇得张陶庵一段冰雪清正之气。洵知炉火已然淬成，其焰纯青，其人少时慷慨之状，已多收敛浑沉。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早年风流为一变矣。

是故文不能苟作也，笔墨间一种天机真趣发自少时灵台，如故乡春江之水，万里相送行舟而已，故凡用字，如大珠小珠洒于盘上，颗颗分明，而清脆绝响，流光发乎自然，下笔无龙钟拗结之态，又非搜讨枯肠之流能想望也。其之落笔为文也，有情有美有刚有柔，更多是卑躬悲力。柔不过志摩，刚不过一多，而卑躬悲力却胜之，此早年作品尤可见之。乃知天赐文心，雕龙之手，真非模仿可到，可羡不可学也。其人后之情感离合颇惹物议，而文心未为之汩没，盖自持者甚重，尤叹为难能。

其书具在，即今读之，若刀刃新发于硎，与时在离合之间，故能脱蜕于世之机变者也。行文如万斛泉源，行云流水，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是以近代白话文初兴之顷，即已造高峰，文公实与有力焉。虽然，南华秋水，望洋而叹，然苟能勤读款款，当知文章千古事，更有宿才典型者在，非可视为小技焉尔。至于眼孔常明，不为今之时文所欺，亦其余韵流响之微也。

                            2023.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