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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5年第1期|陈年喜:黄栌记
中国作家网
2025-05-30 09:42:27

峡河两岸的山上,橡子树多,黄栌也多。黄栌没什么用,只能用来当柴烧。人们不叫它黄栌,叫黄蜡柴。黄蜡柴填在灶膛里,焰高三尺,确实像淋了蜡一样。

黄栌除了顶火、易燃,还有一个好处,秋天里好看。黄栌叶子的红,和枫叶又不同,枫叶红得深远,有一种沉重之气,仿佛为了这红用尽了所有力量,并把所有的力量使到了一处;黄栌红得轻盈,殷红,又绝不轻佻,像热血挥洒贲张。两种红不太好说得清楚,站在一块,一对比差异就出来了,仿佛一位中年女人身边站着她灿烂的女儿。到了秋天,峡河一水两岸的山上,一片一片殷红,仿佛失了火,火焰蹿腾,让萧瑟的季节多了些喜气与色彩。

关于黄栌,有许多故事。

峡河这儿到了1990年才通电,在此之前,晚上的人们家家户户都点煤油灯,在煤油灯之前,点松明子,再往前,就不知道了。煤油灯费钱,没有人会造出煤油来,要花钱去买。在点煤油灯的时期,还有人点松明子。松明子就是松树的树心和枝节部分,含了松脂,油气大,易燃,但烟也大,人们在享受光明的同时也必须接受烟熏火燎。早上起来,如果登台唱包公,一张脸基本免了化妆。在我们很小的时候,流传着一段顺口溜:峡河沟,柳树粗,烤不起火,打树蔸,点不起灯,点松油。松油,就是松明子,关于它,也有说不完的故事。

比较起来,烤火比点灯重要得多,没有灯,大不了睡早点儿,做些好梦和噩梦,没有火烤,冬天能冻死人,不要说人,狗也有冻死的。有一年冬天,全村搞农田会战,大伙往死里干也热火朝天不起来,只得就地烧起一堆火,干一阵子活,烤一阵子火。有一只小狗,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冻得受不了,也来凑暖和。到了晚上,人们回家了,小狗没有家回,就蹲在余火边烤火,它高估了火,以为它能顶到太阳出来,也许知道火顶不了太久,但它没有办法,狗一辈子,和人一辈子差不多,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没有办法。第二天大伙上工,看见一只小狗死在火堆边,身子硬得像冰块。大伙就地挖了个坑,把它埋了,在上面架起火堆,火堆烧了一个冬天,夜断昼续,有人说,这下,小东西不冷了。

黄栌不成材,曲里拐弯,枝节横生,但也能长粗,粗的有一人合抱那么壮。黄栌还有一个特点,通理,容易劈开,一把斧头,能把丈余长的大树干从头劈开到尾梢。人们都说黄栌是讲理的树,不胡搅蛮缠。劈开的黄栌好看,黄灿灿的,像黄绸缎子,纹理也清晰,像绸缎子里的经纬,尤其是经,一条条的,有一种富贵气。村里有一家人用黄栌箍了只盆,用来和面,十几年过去了,依旧像只金盆,条理烁烁,在厨房里生辉。

因为材质硬扎和容易劈开的特点,那些年,黄栌被用来烧木炭。

那时候,峡河还是乡建制,辖着四个村。麻雀虽小却一样都不能缺,学校,医院,信用社,政府机关,加起来上百号人。为了保证有炭烤火,年年各村都批一些炭窑,每个窑口都有任务。

黄家岔虽然只有五户人家,但人气旺,尤其黄家,三世同堂,大大小小八口人,八个人一个桌子上吃饭,桌面都有些紧张,挤挤挨挨的。黄汉升两口子上有两位高堂健在,下边生了四个孩子,一个女儿,三个男丁。那时候人们大多不会起名字,也懒得麻烦,怎么省事怎么来,三个男丁依次取名金宝、银宝、铜宝,女儿干脆就叫黄丫,本来就是个丫头片子嘛,顺口又顺章。黄丫十八岁嫁到了邻村,为妻为母,三个哥哥都单着,像三匹骡子,一身力气,没地方使。这一年还没入冬,黄家接到了一个重要任务:烧炭。

烧炭是个狠活,也是个技术活,最主要的技术,体现在窑口上,窑口有两个要求,窑址要选得合理,树容易集中,省时省力;窑要筑得好,筑得好才能多出好炭,筑得不好,不但出炭少,炭的品质还不好,不经烧。这一年冬天,天也作美,清冷,寒风一直从入九刮到出九,九九八十一天,地上除了雪,就是冰,炭卖得特别好。许多年后,黄汉升回光返照的那个下午,他又想起了筑窑的那个雨后初晴的好日子。

窑址选在了东洼的坡脚,一方面,大树小树从坡顶往坡脚集中简单得多,如果选在坡顶坡腰,会事倍功半,不能把一面坡的树利用尽。更主要的一面,是坡脚有一孔泉眼,一年四季汩汩不断。水的用处可大了,不仅人需要,炭也需要,水能灭火,对付那些出了窑的还没有完全泯灭的炭,水就派上了用场。筑窑那天,黄家人起了个大早,女人蒸了馒头,杀了鸡,备了香火纸炮,男人们收拾家伙,磨刀利刃。天不亮,黄家父子四人到了坡脚,摆上供品,磕头作拜,敬老君和土地公公。土地公公是现管,老话说县官不如现管,必须先敬为上。老君炼丹出身,炼丹和烧炭也差不多,无论是烧瓦烧陶烧炭打铁,都是必敬的大神。黄汉升年轻时爱打猎,自己造火药,一硫二磺三木炭,这三样都与窑炉有关,他觉得老君最该敬,倒是认为土地公哪样都少不了他,又没道行,占了不少便宜。

这年整个秋天,雨水丰沛,虽然深秋了,离冬天挨得越来越近,但扒开树叶,泥土依然很潮湿,潮湿的泥土充满了黏性,筑起窑来,就省事得多。黄土一锄头一锄头取下来,窑圈一寸一寸立起来,到了中午,窑圈便筑到了半人高,看着,像一座气派的城池。黄汉升有一年到过西安,见过那高高的城墙,城墙厚重,坚不可摧,仿佛一座窑口。那一刻,他觉得城里的那些人,那些车,那些树,那些活的、死的东西,就是木炭或泥陶,它们在窑口里被烧了百年千年,真是熟透了。一代代人,一批批物事,烧透了,消散了,埋掉了,只有窑口永远都在。人世的光景和烧窑一模一样,填窑,出窑,窑塌,窑起,循环往复。人世间这座窑口,把人和日月烧造出多少模样。

在泉眼边接了一铁锅水,三块石头立起小灶,下面添起柴火,水沸腾起来,开水泡馍。四个人蹲在地上,吃着饭,计算着就要到来的一冬的收入:一窑按一千斤炭算,一冬能出三十窑,就是三万斤,除了供各机关单位用炭,还能外卖一部分,这外卖的,就是自己的收入。黄汉升说,金宝,银宝,明年春天给你们说媳妇,加油干。铜宝说,我也要说媳妇。黄汉升说,你是老小,要个毬,一个一个来。

太阳下山了,秋天的太阳落得急,说落就落,没有一点商量余地。从西边山尖上折返回来的光辉给天地涂上了一层金铂。窑立起来了,一人多高,像一座堡垒。窑脚三个门洞,那是填窑出炭的地方,窑顶一溜七个孔,那是排烟的烟囱。黄汉升从窑门爬进去,站起来,头顶还有一拳高的空间。他在心里连声说,真好,真好!虽然这大半辈子也见过烧过不少炭,但这么大的窑,他还是第一次见。

四个人收了工,往回走,最后的余晖把他们的影子长长铺在地上。地里的庄稼收尽了,冬小麦才出地皮,显出绒绒的绿意。山上的黄栌叶子,有的落了,有的还在树上,泼了血一样,亡命的红。

冬至才过没几天,下起了一场大雪。

毕竟是冬天了,雪落在山坡上,岩畔上,草丛里,就不化了,雪不是沙子,却比沙子更能填充人间的空处和低处。雪越落越厚,一脚下去,脚脖子淹没了。青冈,麻栎,黄栌,都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树枝铁戟银戈般,一枝枝戳向天空。整个东洼,黄栌明显多于别的树种,地上的叶子红得强势,雪落了半天,用了很大力气,才掩盖住一地的红。

已经烧了十窑炭了,除了开始一两窑掌握不住火候,炭有些碎,出货少点,后面的,一窑比一窑好,几乎填进去的树什么样,出来的炭就什么样,斧茬、节疤都保持着原状。学校,村委会,信用社,乡政府,每家都送了一窑炭,他们就是再能烤火,一冬也差不多应付过去了。接下来,就可以外卖了,虽然也少不了送人情,但毕竟也不是很多。日子有了奔头,金宝,银宝,铜宝,三个牛犊子力气就使不完。黄汉升坐在窑场,看着山坡上的树,还多得很,像一块大饼,才被啃了两口。树木密密实实,竹林似的,风在下面吹不透,只能在梢头上游荡,发出呜呜的哨声。

金宝今天没有来,只有三个人干活,慢的锯子,快的斧头,各呈功用,树倒下的声音呼啸有力,响彻山林,但比往日显得稀疏多了。人多好干活,人少好分馍,一点不假。昨天往回背炭,背到半路,金宝的背篓起了火,开始金宝觉得背心有些烫,知道是炭复燃了,想着跑快点,还能顶到家,谁知越跑越烫,背篓又重,急切放不下来。银宝在后面也背着一篓炭,看见哥哥背着一篓火焰在前面奔走,大声喊:快扔掉,快扔掉!金宝扔下背篓时,棉衣也着了火,棉袄看着没气焰,但棉花早燃着了,由内往外燃烧,金宝扯落扣子扒下棉袄,背上起了一背红斑和水泡。虽然伤情不是很严重,但烫伤难愈,没有十天半月好不了。

前半天伐树,备料,后半天装窑,晚上点火,装一茬新窑的日子,接力赛跑似的,环环相扣。十斤树,一斤炭,一窑差不多要装万把斤树,场子上,备下的材料像一座小山,劈开的黄栌金光灿烂。装窑也是技术活,填太实了,烧得慢,填空心了,出货少。黄汉升不放心两个儿子,让他们在外面递料,他在窑里装填。劈开的树,原木的树,从窑门一根根递进去,窑里一根根码起,忙而不乱,三个人,六只手,组成了一条高速又有序的流水线。黄栌顶火,耐烧,要装填在窑尾,窑头装填麻栎和青冈。装填到一多半,黄汉升有些顶不住了,腰疼难忍,从窑门爬出来,歇一会儿。

银宝说,爹,你歇会儿,我来。从窑门爬了进去。黄汉升说,大木头小木头混搭着填,都是大家伙,烧不透。铜宝说,爹,我知道怎么递料。

黄汉升坐在窑场边抽着烟。窑场离村子不算远也不算近,彼此都能看见。通村的公路新加宽没几年,远远看着,比村子庄户崭新多了,也让走过的人和畜生们都显得陈旧。公路像一枝树干,村户人家像杆上的叶叶梢梢。峡河沿着公路流淌,宽宽窄窄,断断续续。

黄汉升远远看见一个人从山下跑着往山上来。近了,才看清是黄丫。黄丫说,爹,王乡长捎信,让我们一家去看戏。黄汉升有些蒙:看啥戏?黄丫说,外地请来的剧团,专业剧团,活跃乡村文化生活。黄汉升缓过来,说,忙着呢,顾不上。黄丫说,不行,乡长亲自点名。黄汉升有点受宠若惊,说,为啥?黄丫说,乡长说了,咱一家是给冬天送温暖的人,最辛苦的人啦,还要上报纸!黄汉升说,哪天的戏?黄丫说,就这两天。

黄丫带来了几张饼,用报纸卷着,递给黄汉升说,爹,我回去了,家里还忙着。黄汉升说,你回吧。他随手打开报纸,面粉里加了鸡蛋和葱花的饼还很软乎,颜色淡黄,香气四溢。拿起饼,报纸上有几幅图片,内容是关于一场大火的,大火烧死了不少人,很惨烈。

窑火点起来了,红红的窑火从窑门,从烟囱伸出来,在空气里乱舔。这是第十一窑炭,与前十窑的一切没有一点不同,但黄汉升觉得它很不一样,不一样在哪里,他也说不清,就是觉得不一样。

戏在小学校门前的麦地里开演。

乡里一直没有剧院,往年唱戏,都在学校操场上,但现在学生快期末考试了,怕影响学生的学习,校长不同意,只能选择在空地里搭台,虽然麦苗长到了一寸多高,青乎乎绿得疼人,但踩压并不影响来年的收成,再说,除了麦地,还有哪儿合适呢。

剧团来自邻省,说是外省,也只隔着一座山梁。虽说是草台班子,但大家都知道,唱戏这件事,对于河南人,就没有草草一说,从来都是认真的、实打实的。戏就是他们的日子、他们的命,没人敢把日子和命不当回事。戏班子人还不少,台前的,幕后的,老老小小,加起来怕有二十几号人。舞台前的地上摆了一排椅子,黄汉升一家和几个有脸面的被请到前排就座。看戏的人真多,一片麦地没有了麦子,全是人,不但人多,狗也多,狗比人还开心。比较起来,狗比人话显得少多了,村里村邻的,它们彼此早都熟悉,不像人,都太忙了,见了面,有那么多的话要说。

戏开场前,王乡长先代表全乡父老讲话,说感谢剧团跨省下乡送戏,说这不仅仅是送戏,是送文化,送温暖,送大爱。感动得团长三鞠躬,台上台下掌声久久不息。讲了很多,有一些黄汉升听清了,有一些没听清。

戏唱的是豫剧《穆桂英大破天门阵》,这是一处折子戏,很长,要唱一个星期。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场戏,再唱戏,就要待来年。唱到第三天,黄汉升听不下去了,听不下去不是戏唱得不好,是戏唱得太好了,那穆桂英,那肖天佐,真是天生的对手。那锣那弦,通天通地通人心。但戏虽好,到底是戏,山上的窑停火三天了,可不是戏。天正冷着,正是卖炭的好关节,窑停三天,就是停掉了一窑炭,一千多斤没了。山下戏唱着,黄家人上了山。

金宝的伤已好得八九不离十,也上了山,他对黄汉升说,咱这一窑炭不卖,给自己留着。黄汉升说,行,咱留一窑,下回轮到咱,不知哪年哪月呢。金宝说,咱专烧一窑黄蜡炭。黄汉升想了一会儿说,要得,黄蜡炭,炭中王,一窑能顶两窑烤。

一棵棵,一片片黄蜡树,从坡腰,从坡顶,砍下来,劈开来,窑场上摊开了一地金子。

银宝出事那天早晨,是个阴天,天没有下雪,但比下雪还冷,雪没化的地方是雪,雪化了的地方都成了冰。窑里的树燃烧着,还得燃烧一天一夜才能成炭,山上的树砍着锯着,树已砍到了半山腰上,备料比开始时费劲多了。

窑里的树烧到哪里,窑顶上的哪个烟囱会冒白烟,顶上的七个烟囱都冒了白烟,一窑炭就烧成了。歇伙的时候,黄汉升对三个儿子说,怪了,两天了,咋烟囱还都是黑烟,这窑炭,怕是烧坏了。银宝说,我去看看。他爬上了窑顶,从烟囱往下看窑里的火。窑顶热乎乎的,脚踏在上面舒服极了,比睡过的炕都热多了。透过烟囱的孔,银宝看见窑内的火呼呼乱窜,金蛇似的。他对着坡上的人喊,火好着哩,比哪一窑都好。这时候,他突然感到脚下一软,整个窑顶陷了下去。

戏这天收场了,穆桂英大破了天门阵,班师回朝。团长没有让大伙走,让加了一场戏,唱的是《秦雪梅》,秦雪梅一身白缟,为夫吊孝。

日子像天上的星星,明了,灭了,走了,来了。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像一样,又像不一样。砍伐一空的东洼,树木又长了起来,比早些年还繁密,春荣冬枯,花开叶落,像从来没有伐过一样。依然还是青冈、麻栎、黄栌,和说出说不出名字的树,无数的树里,还是以黄栌为主。到了秋天,黄栌的叶子依然红得像泼了血一样,吸引得远方的人开着车,呼朋唤友来观看,拍照,寂寂无闻的黄栌,借抖音和小视频走到天南海北。

黄家岔还叫黄家岔,只是再没有姓黄的人家,也没了人气。不光是黄家岔没了人气,峡河一水两岸都没了多少人气。

金宝上了人家的门,做了上门女婿,生儿育女,又是一家子人。那地方太遥远了,火车都要开三天三夜,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铜宝在上海,开了一家旅馆,听说生意还不错。树不是一天长大的,生意也不是一天做成的,铜宝的旅馆从门可罗雀到灯红酒绿,奋斗了好多年,好多年不过一挥间,却又不是一挥间。

和峡河外边的人一样,峡河人们的主要营生都是出门打工。有的人到了上海,会去找铜宝叙叙旧,看看他的家,铜宝有时会请来人下一顿馆子,有时候不请。回来的人,有的说,铜宝不错,请我吃饭,有的说,铜宝忘本了,都不请我吃饭。

【作者简介】

陈年喜,散文家、诗人,陕西丹凤人。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花城》《芙蓉》等刊物。出版作品有诗集《炸裂志》《陈年喜的诗》、散文集《活着就是冲天一喊》《微尘》《一地霜白》《峡河西流去》。获首届工人诗人桂冠奖、2021年度单向街书店文学奖、首届欧阳山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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