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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农炎帝合一之考辨
古籍
2025-06-12 22:55:43

文 | 王再承

原载《寻根》2025年第2期

“炎帝神农氏”之称已成惯例,研究上古史的著述也多是如此。“先儒旧说,皆云炎帝号神农氏”(孔颖达:《左传·昭公十八年》疏);“千余年来,大家对于‘炎帝神农氏’一名安之若素,所有的历史书上都这样写了”(顾颉刚:《古史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然而,历史本来面目并非如此。在现代疑古学派之先,清代崔述即断言“炎帝非神农氏”。但时至今日,又多有学者质疑此论。就历史文献而论,历代诸子已将其混作一团,很难给出非此即彼式的论据或结果。因而梳理其形成过程,考析神农与炎帝起源及合一的内在因素,在一定程度上更能给人以认识的基础。

神农炎帝本为二说

(一)神农考源

神农为中国古代传说中的三皇之一。关于三皇,史料所载大致如下:

《周礼》虽已出现“三皇五帝”的合称,但并无具体所指。《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李斯言:“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认为在天地之上还有一个最尊的道,即是“太一”;《太平御览》卷七十八引《春秋纬》提出天皇、地皇、人皇为三皇的另一种看法,其中天皇为伏羲女娲合体。顾颉刚晚年曾总结他对三皇五帝的观点,将以上两种记载加以区分:前者为秦人所用,“是道家的说法”;后者为汉人所用,“是儒家的说法”(顾洪编:《顾颉刚学术文化随笔·三皇五帝》,中国青年出版社,1998年),即认为先有天,后有地,然后有人。除以上两种说法外,战国以后所定的历史上的“三皇”约有六说:

1.燧人、伏羲、神农。

2.伏羲、女娲、神农。

3.伏羲、祝融、神农。

4.伏羲、神农、共工。

5.伏羲、神农、黄帝。

6.黄帝、少昊、颛顼。

可见,六说之中,除“黄帝、少昊、颛顼”这一王莽“三皇”说外,伏羲和神农在其他各说之中均存在。亦即,两者是最为确定的。这种确定并非偶然,它代表着人们对史前的共同看法,即两者在史传上的确切性。而所知古帝大多未被纳入三皇五帝史统,殆因汉儒拟定时,认为诸帝氏乃儒家之外的诸子杂说不予采纳。

从史源学角度来看,有关神农的史料在先秦时期的第一个源头当为《逸周书》。《逸周书·逸文》称:“神农之时天雨粟,神农耕而种之。作陶冶斤斧,破木为耜鉏耨,以垦草莽,然后五谷兴,以助果蓏之实。”当可谓最早出现“神农”二字的文献。只是并未言及神农起源及世系,亦难为后世过多引征。

虽然一些学者认为神农为神话人物,非史传人物,但神农当为儒家肯定。如《易·系辞下》云:“包牺氏没,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其他如《管子》等也肯定其存在,其中《形势解》《轻重》《揆度》《封禅》均有与神农相关的记载,虽非史传,亦可与史类文献齐观。

神农氏代表农耕社会。其字源与农耕有着密切联系。神农是“神”与“农”二字组合的词组。因有“农”之存在,神农已属人类范畴。考察农业神话,可知狗从天庭盗谷种是脱离生产实际的神话,而神农改进农业工具,分明寓示其已在人类生活中实实在在地存在。这个“神农”离文明社会并不遥远,甚至他带给我们国家文明起源的意义。此外,在神话史说体系中,农神不止一位,后稷、稷神柱、田祖叔均、土神后土与神农一样皆是农神,而神农居首。考察各自所处年代,神农遥遥在先。表明原始农耕草创阶段神农立下了首功。

在先秦文献中有关神农描述的片段不少,但鲜有提及其具体起源位置的,《管子》较早讲到神农地望。《管子·轻重戊》云:“神农作,树五谷淇山之阳,九州之民乃知谷食,而天下化之。”多认为淇山在河南林州、辉县一带,有今人考证,认为太行山地区是神农氏活动的主要区域。虽各有其理,但皆难以证明是神农起源地。

(二)炎帝考源

《左传》中“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左传·昭公十七年》)之说,可谓后世炎帝火纪之本。如《占史考》《宋书》中“炎帝有火应”“炎帝神农氏……致大火之瑞”一类记载,更为后世罗泌所用,但《左传》本身不言“炎帝神农氏”。

《国语》亦不乏炎帝之说,《国语·晋语四》还出现了“炎帝”与“黄帝”之称,其文:“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二帝用师以相济也,异德之故也。”至于三国时期韦昭注“贾侍中云:……炎帝,神农也”,无涉于《国语》本身,不代表《国语》观点。

自古号称奇书的《山海经》是炎帝史源之一。《山海经》在宋代之前多被认为是地理书,且斥之荒诞不经。司马迁在《大宛列传》中说“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已将它打入另册。明代胡应麟在《四部正讹》中更称其为“古今语怪之祖”(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三十二,中华书局,1959年)。其实《山海经》是保存上古神话最为丰富的神话学书籍,且为后世留下了值得重视的上古历史痕迹。近代以来,学界渐有不同声音,认为《山海经》中有大量上古史料,是不可多得的遗存。《山海经》重视炎帝世系,《山海经·海内经》记载了炎帝之后的世系传承:“炎帝之孙伯陵。伯陵同吴权之妻阿女缘妇,缘妇孕三年,是生鼓、延、殳。殳始为侯,鼓、延是始为钟,为乐风。”“炎帝之妻,赤水之子訞生炎居,炎居生节并,节并生戏器,戏器生祝融。祝融降处于江水,生共工,共工生术器,术器首方颠,是复土壤,以处江水。共工生后土,后土生噎鸣,噎鸣生岁十有二。”《山海经》记载了一些有关炎帝的神话,将女娲作为炎帝之女,说祝融是炎帝的重孙。祝融被楚人尊为先祖,其子共工是水师。《山海经》将炎帝的活动区域界定在长江流域,将祝融、共工等纳入炎帝系谱,构筑了炎帝的具有南方文化特征的话语体系。《山海经》只言炎帝,无涉于神农。

《路史》对炎帝的描述详于以往史书。通过《路史》以察炎帝轨迹,似能略见一个古老王国的建国史。《路史》认为:炎帝姜轨“长于姜水”,后率部落向东迁徙伊水。《路史》卷十二《后纪三·炎帝纪》有“炎帝……初国伊,继国耆”之言,说明帝姜轨部落由姜水徙伊、耆两地;同书卷二十四《国名纪·炎帝后姜姓国》又有“伊,盖亦上世所国,今洛之伊阳县有伊水”及“耆,侯爵,自伊徙耆,爰曰伊耆”两条记载,进而说明帝姜轨部落由姜氏城东迁伊水畔正式建国,始为伊侯,继为耆侯。

关于炎帝起源地,当以产生于陕西渭水流域,即“宝鸡说”流传最广。除了传说,其史料证据主要为:晋皇甫谧《帝王世纪》综合多类史料,记载:“神农氏姜姓也。母曰任姒,有蟜氏之女,安登为少典妃。游于华阳,有神农首感女登于常羊。炎帝人身牛首,长于姜水,有圣德,以火承木,位在南方主夏,故谓之炎帝。”其实,这段话语意颇为错乱。既要囊括炎帝、神农,又想与黄帝捆绑(同母而出),而至晋代著说时仍说人身牛首,显然荒诞可笑。皇甫氏寻章摘句,比司马迁能实地考察差之太远。而言神农氏“以火德王,故号炎帝”,抑或说神农“位在南方,主夏,故谓之炎帝”,俱因受五行学说影响,及夹杂五德说,一概无据于战国前的历史记载。此等包罗,看似全面,却难融会贯通。此外,炎帝神农氏肇兴于厉山(厉山,今湖北随州)之说,亦见于先秦史籍,并为汉魏及晋初的经师所确认。此说多将炎帝与神农混为一谈。

(三)炎帝非神农氏之说

由上可知,神农说与炎帝说虽非泾渭分明,两者起源、功德,文献所述却不尽相同。当然,神农与炎帝的得名有一点相同,乃源于其事迹功德。名源相同,名号各异。诚如东汉服虔注《左传·昭公十七年》所说:“自少皞以上,天子之号以其德。”这恰恰说明了各有来源,各举文明,能透出农耕文明之间的传承关系。

现存历史文献都没有直接述及首代神农氏在何时何地缘何火瑞称炎帝的事。《古史考》《左传注》仅略载神农氏“有火应”“有火瑞”,许慎《说文》卷十《炎》释炎帝之“炎,火光上也”(许慎:《说文》卷十上《炎部》),也不能实证神农因火瑞而称炎帝。今有人认为:“皇神农姜轨在骊山继号炎帝,原因无他,实是缘炎帝于骊山上‘烈山泽而焚之’,因有‘大火之瑞’,遂得此号故。”(张颖、陈速:《首代神农炎帝考》,《宝鸡社会科学》2003年第4期)“烈山泽而焚之”乃“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是“当尧之时……举舜而敷治焉”的举措,与首代神农年代相差何其远也。而春秋以来,许多著述将炎帝与黄帝认定为同胞兄弟。如《国语·晋语四》云:“昔少典娶有蟜氏,生黄帝、炎帝。”《新书·益壤》云:“黄帝者,炎帝之兄也。”依此,炎帝与神农有代差。

最受民国辨伪者尊重的崔述,力主“炎帝非神农氏”,其主要理由今人归纳为二。

第一,《易传》《战国策》《国语·晋语》《孟子》等书,或言“神农在黄帝之前”,或言炎帝“在黄帝之后”,或云神农“而不云炎帝”,或云炎帝“不云神农”。据此崔述断言:“然则……神农氏之非炎帝也明矣。”

崔子所言确切,如《左传·僖公十五年》:“齐师、楚师伐厉。”杜注:“厉,楚与国,义阳随县北有厉乡。”又《左传·昭公二十九年》:“有烈山氏之子曰柱为稷,自夏以上祀之。”《左传》与《国语》均将炎帝排在黄帝之后,有别于后世史书,而同样不言神农。又《管子》作为记载神农与炎帝的原始文献,是历史上最先记载有关神农炎帝封禅的文献,《管子·封禅》记载:“神农封泰山,禅云云;炎帝封泰山,禅云云。”显然将神农与炎帝视为两个人物,且皆具帝王之尊。

第二,《史记·五帝本纪》曰:“轩辕氏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又曰:“炎帝欲侵陵诸侯,轩辕乃修德振兵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据此,崔述断言:“夫神农氏既不能征诸侯矣,又安能‘侵陵诸侯’!既云‘世衰’矣,又何待‘三战然后得志’乎!且前文言衰弱,凡两称神农氏,皆不言炎帝,后文言征战,凡两称炎帝,皆不言神农氏,然则与黄帝战者自炎帝,与神农氏无涉也。其后又云‘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又不言炎帝,然则帝于黄帝之前者自神农氏,与炎帝无涉也。”崔述又说:“《(史记)封禅书》云‘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指管仲)所记者十有二焉:神农封泰山,禅云云;炎帝封泰山,禅云云。’”据此,崔述断言:“夫十有二家中既有神农,复有炎帝,其为二人明甚,乌得以炎帝为神农氏也哉。”

这两个理由又以第二个理由为主,影响最大。

当然,反驳崔述者不乏其人,而崔氏之说于史学贡献虽大,局限与漏洞确也存在。如《补上古考信录》称“神农非炎帝”之断中,以炎黄相争的传说说事,认为“必无同胞兄弟而用师以相攻伐之理”。以兄弟必不争残为由而否定炎帝即神农,缺乏充分的理由。古代兄弟相争的事例比比皆是,甚至父子相残也不乏见,血缘关系何能阻碍利益倾轧?以其为论据难以成立。

由此亦可见,史界对神农炎帝是否同为一人的争议难以休止。

神农、炎帝合户为一

先秦绝大多数文献中,神农与炎帝是分述的。然而,《世本》一出,神农与炎帝联宗合户,号“炎帝神农氏”。《世本》成于战国末年,作者未见于史。《史记》即采用其史料,两汉学者亦多所引用。但唐代刘知幾对其评价并不高。他在《史通》卷十二《古今正史》云:“楚、汉之际,有好事者,录自古帝王、公侯、卿大夫之世,终乎秦末,《世本》。”原本约在南宋亡佚,今只存辑本。较诸其他文献,《世本》全面记载了神农的发明创造,历史上有关神农的发明,多出自《世本·作篇》,如:“神农作琴。神农氏琴长三尺六寸六分,上有五弦,曰宫、商、角、徵、羽。”又如“神农尝百草事”,后世《淮南子》《搜神记》《事始》《事原》均有记载,究其源头均引自《世本》。与《山海经》类似,《世本》也是梳理炎帝世系的文献。书中记录炎黄诸古帝直至周代王侯公卿大夫的世系、姓氏、居邑及制作等。据考,《世本》首次将神农与炎帝并作一人。

至于《世本》缘何要将神农与炎帝合并一人,今有以下解释:

《世本》是以帝系为主干。尽管《庄子》《商君书》《史记》只说“神农之世”,或“神农氏世衰”,没有说神农曾称“帝”,但都把他作为一代帝王看待的,而神农与炎帝又都在黄帝之前,尤其是古代进行农耕之前必须焚烧山林实行“刀耕火种”,故《世本》的作者将传说中的神农与炎帝合而为一,称为“炎帝神农氏”。(高光晶:《神农、炎帝和黄帝考辨》,《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5年第2期)

所谓“炎帝神农氏”的提法,与“太昊伏羲氏”“少昊金天氏”之类毫无二致,当是战国末期的儒者为了适应大一统的历史趋势和时代潮流,而对古史作出系统的综合整理的结果。[龚维英:《“炎帝神农氏”形成过程探索》,《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2期]⑪

这些看法似有一定道理,但流于表面。对合并的原因及必然性,后面将有具体分析。

亦有《竹书纪年》将两者合户。此书为先秦编年体史书,无撰者,当为战国时期魏国史官编录。所记史事多与传世史籍不同,是魏人原始记录,可据以订正别书之误。值得注意的是,《竹书纪年》将神农与炎帝联系起来,将炎帝的统治作为国家初创阶段。《竹书纪年·前编炎帝神农氏》文曰:“少典之君,娶于有娇氏之女,曰安登,生神农,三日而能言,七日而齿具,三岁而知稼穑。育于姜水,故以姜为姓。其起本于烈山,号烈山氏。其初国伊,又国耆,合而称之,又号伊耆氏。元年即位,居陈迁曲阜。尊师受学,作五弦琴。作耒耜,教天下种谷。立历日,日中为市。辨水泉甘苦,味尝草木,作《方书》。建明堂,作《中天易》。有火瑞以纪官,命官分职,作《下谋》之乐。时诸侯夙沙氏叛,不用帝命,其臣箕文谏而被杀。炎帝益修厥德,夙沙氏之民自攻其君而来归其地,于是南至交趾,北至幽都,东至谷,西至三危,莫不从其化。在位一百四十余年,陟于长沙之茶乡。”因比《国语》晚出,它或许受过前书影响。但与《国语·晋语》不同的是,“有氏”变成了“有娇氏”,生出的“黄帝、炎帝”变成了“神农”。神农有了明确的“号”,即烈山氏、伊耆氏,神农与炎帝合户,神农氏称为炎帝,并建立一个古国,是其他史书未曾提及的。

此后,将炎帝、神农合二为一渐成趋势。西汉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有“以神农为赤帝”一语,已显露儒学者认可两者合并。东汉班固在《汉书·古今人表》中明确使用了“炎帝神农氏”一称。东汉王符在《潜夫论·五德志》中进一步将炎帝与神农的关系确定为“身号”与“世号”的关系。汉末三国大儒宋衷注《世本》称:“炎帝即神农氏,炎帝身号,神农代号也。”这种概念的提出其实为研究“炎帝神农氏”称谓提供了一种思路。至于《淮南子·修务训》中说神农“尝百草之滋味……”到《太平御览》卷七二一引《帝王世纪》时,已成“炎帝神农氏……尝味草木,宣药疗疾,救夭伤之命……著《本草》四卷”。

其实《国语》说炎帝,原本与神农并无关联。《国语·晋语四》韦昭注:“贾侍中云……炎帝,神农也。”韦昭注影响甚大。但显然意识到对神农是不是炎帝存在争议,故而托贾侍中云。而对于在《晋语》中黄帝与炎帝成了兄弟,黄帝排在炎帝之前,韦昭不认同,注曰:“昭谓:神农,三皇也,在黄帝前。黄帝灭炎帝,灭其子孙耳,明非神农可知也。”按此,炎帝或为神农后裔,或为隔代之人,而绝非同一人。此注也说明了,至少在当时,能否合户即存在争议。

那么,合户的依据是什么呢?

第一,两者取得共通性——农耕。

神农以农为本,农神是神农的关键所在。而炎帝呢?《管子·轻重戊》曰:“炎帝作,钻燧生火,以熟荤臊,民食之,无兹胃之病,而天下化之。”《左传·昭公十七年》曰:“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论衡·祭意》:“炎帝作火,死而为灶。”显然,炎帝最初的神性面目是火神。那么,炎帝又如何具有了农神的神性呢?我们可以从《国语·鲁语上》中找到答案:“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谷百蔬。夏之兴也,周弃继之,故祀以为稷。”此段话出自鲁国大夫展禽之口。烈山氏即炎帝,《国语·鲁语上》最早出现“烈山氏”一词,韦昭注:“烈山氏,炎帝之号也,起于烈山。”同样是出自韦昭之笔。注意,炎帝后代已致力于农耕。史料表明,炎帝是附着于神农氏的,从事农耕。

但这里存在一个问题:如何解释“神农牛首”之外,亦有“炎帝牛首”。合理的解释是,神农是以农耕生产为主体,而炎帝更多致力于畜牧,即农耕并非炎帝之始务。对此,今人周永卫认为:炎帝并非“农业之神”神农氏,而是对史前时期中国畜牧饲养业做出巨大贡献的“畜牧之神”。炎帝生于常羊,姓姜。这一点喻示着炎帝氏族与羊有着密切关系。实际上,炎帝姜姓另一种可能是姜姓仍是母系社会遗存。“姜”的本义,从羊从女,象征女性管理羊群之意。“古文字中从女之字与从人之字往往无别。”(高明:《中国古文字学通论》,转引霍彦儒、郭天祥《炎帝传》,陕西旅游出版社,1995年)可见“姜”与“羌”是同字异构。许慎《说文》:“羌,西方牧羊人也,从人,从羊。”看来,炎帝氏族与羌人关系密切,且以擅于牧羊、长于畜牧著称。牛与羊作为有角家畜,均属偶蹄类食草动物,牛比羊庞大威猛,作为对异氏族部落是威慑恐吓的符号,对本氏族部落又具有保护的神力的族徽图腾,牛比羊更为合适。对此,周永卫认为:“以牛为图腾,以羊为姓,取‘羊’字为诞生地,说明畜牧饲养业在炎帝氏族的社会经济生活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这一点是对的。但他在引注中说:“何新《诸神的起源》中认为‘传说中炎帝人身牛首似乎正暗示了他与牛耕的关系’,实际上,在我国牛耕的出现相当晚,确切说法是在春秋时期。”何新之说固然不正确,因畜牧该是炎帝族的主体,而认为牛耕的出现相当晚,却也非正确的了。因为神农牛首也有一个大前提,即牛耕的存在。

第二,因火结缘,时代地域相距不远。

农神以农耕为本务,而农耕与火离不开。这是神农炎帝合一的根本原因之一。

在炎帝主火的命意之前,已有燧人氏造火。而明白火于农耕的重要性,也不得不提到燧人氏。《世本·作篇》中说“遂人造火”。《礼含文嘉》记载:“遂人钻木取火,炮生为熟,令人无腹疾,有异于禽兽,遂天之意,故为遂人。”《三坟》记载:“燧人氏教人炮食,钻木取火,教民熟食,养人利性,避臭去毒,谓之随人也。”《艺文类聚》卷八七引《九州论》云:“燧人氏夏取枣杏之火。”可见有关燧人氏造火之用,皆指向食,即人类尚处于渔猎时代。这也是为何后世文献未将务农的神农氏与燧人氏合并的原因。神农与炎帝同处农耕时代,具有共同的时代基础。当然,在文献产生之时,并无当今对远古时代的一系列划分。按照《帝王世纪》《三坟》《通志·三皇纪》的说法,伏羲是燧人氏之后,燧人氏钻木取火技术会在伏羲时代得到传承。于是,至神农及炎帝时代,技术已不成问题,只需掌火即可了。而炎帝之火是作用于农耕,故与神农结合,成为一种貌似可行的选择。“炎帝神农氏成就事业的地域是在哪里呢?各种史籍的记载可以说是比较一致的:在南方。”燧人氏身处中原,相对于南方,已是北方区域,缺乏合并的地域基础。

第三,利于炎帝地位提高。

炎帝与神农结合的最大益处是什么呢?且先看作为始祖的神农开启文明的功绩:其一,作耒耜,倡导农业文明。《白虎通·号》:“神农因天之时,分地之利,制耒耜,教民耕作,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故谓之神农也。”其二,正节气。《艺文类聚》卷五引《物理论》曰:“畴昔神农始作农功,正节气,审寒温,以为早晚之期,故立历日。”其三,知药用。《淮南子·修务训》中说神农“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当此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搜神记》卷一载:“神农以赭鞭鞭百草,尽知其平、毒、寒、温之性,臭味所主。”其四,首倡集市,使民知贸易。《易·系辞下》:神农之时,“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其五,削桐为琴,发明乐器。《新论·琴道篇》载:“琴,神农造也。琴之言,禁也。君子守以自禁也。昔神农氏继宓羲而王天下,上观法于天,下取法于地。于是始削桐为琴,练丝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神农氏为琴七弦,足以通万物而考理乱也。”《通典·乐》载:“神农乐名《扶持》,亦曰《下谋》。”其六,发明《连山易》。《三皇本纪》曰:“(神农)遂重八卦为六十四爻。”其七,治世之功。在先秦诸子笔下,神农时代是人类早期的理想治世。如《商君书·画策》说:“神农之世,男耕而食,妇织而衣;刑政不用而治,甲兵不起而王。神农既没,以强胜弱,以众暴寡,故黄帝作为君臣上下之义、义子兄弟之礼、夫妇妃匹之合,内行刀锯,外用甲兵,故时变也。”正因其时乃理想之世,“故夙沙之民,自攻其君,而归神农”(《吕氏春秋·用民》)。

炎帝作为帝王曾有天下,而早期完全以炎帝为名的文献记载中,炎帝功德寥寥(个别与神农重叠),至司马迁手中,唯有打败仗的记录。更有恶行记录在册,被归于无道。《淮南子·兵略训》云:“夫兵者,所以禁暴讨乱也。炎帝为火灾,故黄帝禽之;共工为水害,故颛顼诛之。教之以道,导之以德而不听,则临之以威武;临之威武而不从,则制之以兵革。”贾谊《新书·益壤》云:“人主者,天下安、社稷固不耳。故黄帝者,炎帝之兄也。炎帝无道,黄帝伐之涿鹿之野,血流漂杵,诛炎帝而兼其地,天下乃治。”一个名号空乏甚至形象反面的炎帝会令后世推崇吗?

第四,后世认为归葬一处。

其实,这算是固化“炎帝神农氏”的一种方式而已。本来纯粹说神农葬处者鲜有。东汉高诱注解《吕氏春秋》和《淮南子》时,只说炎帝“死托祀于南方”。因《竹书纪年·前编炎帝神农氏》中那段“在位一百四十余年,陟于长沙之茶乡”的文字或出自明代人之手,故首先言及炎帝具体归宿位置的当为晋代《帝王世纪》,皇甫谧云:“炎帝……在位一百二十年而崩,葬长沙。”但神农与炎帝在其时已混为一谈。北宋《太平御览》所辑《续汉书·郡国志》称:炎帝“葬于长沙”。罗泌《路史》云:神农“盖宇于沙,是为长沙,崩,葬长沙,茶乡之尾,是曰茶陵,所谓天子墓者,有唐尝奉祠焉”。罗苹注云:“考神农之都,宜在南方。”连都所也说得漫无边际,葬处未必确切。罗泌《路史·余论二·题炎陵》载:“神农有天下,传七十世,在古最为长世者。葬于茶陵,见于《郡国志》《帝王世纪》。予作《路史》,纪之详矣。后十有五年,始获拜陵下,摩挲古杉,俯叹石麟,追怀曩初,愰尔隔世。”又《路史·后纪三》注曰:“炎陵,今在麻陂,林木茂密,数里不可入,石麟石土,两杉苍然,逾四十围两杉而上陵也,前正两紫金岭。”其陵始筑于何时未可考,而茶陵县是在汉高祖五年以陵名县的。即,在汉代,可能因炎帝陵墓在此才以陵为名,这符合古代地名惯例。

此外,前文述及的神农与炎帝起源的不确定性,也为两者合一提供了条件。

炎帝为神农后裔

从先秦文献看,神农即建有古国。《尸子》记载:“神农七十世有天下。”《吕氏春秋·慎势》虽载“神农十七世有天下”,但南宋罗泌《路史》中引《吕氏春秋》也是神农七十世,而非十七世。由此可知,《吕氏春秋》中的“神农十七世”,当是在南宋之后被更改。至少于南宋前,《尸子》和《吕氏春秋》均是“神农七十世有天下”。亦即,自古至宋,古史传说中的神农氏,多为历时有七十世。罗泌《路史·余论二·题炎陵》仍说:“神农有天下,传七十世,在古最为长世者。”按《说文解字》释“三十年为一世”,如若神农有七十世,则有天下长达两千年以上。至于汉代以后鲜有提及此事,南宋以后将“神农七十世”改成“神农十七世”另当别论。

而炎帝成了一统天下的领袖,领域更为辽阔。刘安《淮南子·时制》载:“南方之极……赤帝(炎帝),祝融所以司,万二千里。”《淮南子·主术训》称:“其地南至交趾,北至幽都,东至谷,西至三危”,相当广远。有古籍如《易·系》疏引《世纪》、《礼·祭法》疏引《命历序》皆云“神农八世”。今有学者转作为“炎帝神农氏”,对八世炎帝作了详细考证。可知,神农与炎帝的传世之数相去甚远,亦无重叠。“神农在前,属于母系氏族社会;炎帝在后,属于父系氏族社会。……炎帝是神农的后裔。”(屠武周:《神农、炎帝和黄帝的纠葛》,《南京大学学报》1984年第1期)观点部分可取,即,两者相承袭。即便炎帝确属进入神农氏集团的另一族裔,两者之间仍具有一种继承关系。炎帝作为神农氏掌有天下,当为神农时代末期。至于说神农属于母系氏族社会,未敢苟同。

神农并非一个朝代之名,而是一代帝王身号,是产生姓名之前的身号,此后转为世号,为多代帝王承袭所用。有人认为:“神农氏即烈山氏,神农氏是黄帝以前的一个朝代,神农一代诸帝通号炎帝,能够从《史记》以及上古的《世本》《周书》《国语》《山海经》互勘中取证。”[张颖、陈速:《神农诸帝考(二)》,《宝鸡社会科学》1999年第3期]但所谓“神农一代诸帝通号炎帝”之说难以成立,因为毕竟要注意到“神农”与“神农氏”及“炎帝”之别。依《史记·五帝本纪》文意来看,司马迁注意到其中“神农氏”与“炎帝”之差别,亦未有“炎帝神农氏”之概念:“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其实,所谓“神农氏炎帝”或“炎帝神农氏”,并不表示神农与炎帝同为一人。亦可如此表述:神农为神农,炎帝为神农氏之炎帝。

神农名谓之初当指具体人物,尽管历史上未必真有此尊,而当有其他称谓(类似于后来的姓名,因为那个年代还未产生姓名)。而此后神农亦作为世号,曰“神农”或“神农氏”以示族系区别。“炎帝”亦然,先为身号,既传八世,则炎帝转化为世号。所谓世号,乃代有传袭。部分文献所称,神农氏有连山氏、烈山氏、赤帝等不同称谓,如孔颖达《周易正义卷首》“第三论 三代《易》名”称:“案世谱等群书,神农一曰连山氏,亦曰烈山氏。”这些称谓即使可以合一,却因不显著,而未能成为世号。

当然,学术争论古已有之,且历难消绝。而两者合一之后,其传说也互相渗透难以分解了。但学界都不可否认,炎帝神农氏融合了太阳神、火神、农神、战神和医药之神,其神话传说已成为中华民族的重要信仰,于是,世间称谓更是一个具有历史文化意义的符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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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湖南工商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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