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3月31日
前半生苏轼,后半生东坡!
如果历史上有『苏轼年』,那么一定是元丰五年(1082年)。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元丰三年(1080年)二月初一,苏东坡在长子苏迈的陪同下到达湖北黄州(今湖北省黄冈市黄州区)。乌台诗案的风波已过,苏东坡虽暂无性命之忧,但从前途无量的朝廷命官到几无立锥之地的犯官,落差之大,非常人所能承受。初来黄州,他表面平静,但心底的悲郁很难化解。“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这样的离群索居、这样的昼伏夜出,透露出的是内心无法排解的孤独、苦闷与凄凉。元丰五年的寒食节,当遇到连绵的雨,当感到彻骨的冷,诗人心中的悲愤失望之情如决堤的江流一样奔涌而出,于是他提笔写下这首《黄州寒食帖》:
|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
|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寒食节,时在初春,本应是天地间一派生机盎然,但苏东坡感受到的却是万物萧瑟的肃杀之气。就连在他初来黄州时最欣赏的、曾经带给他心灵慰藉的海棠花也零落成泥。韶华易逝,少年白头,面对流逝的春天,面对奔涌的时间,全是无力之感。第一首已是色调灰暗,而第二首则更是进一步将这种灰暗铺陈绵延。连绵不绝的雨天里,“空庖破灶”更添凄冷,而“乌衔纸”的意象更让人心惊。仕途上,“君门九重”已经埋葬了他建功立业的梦想;生活中,落叶归根亦是奢望,因为“坟墓万里”,故乡遥不可及。进退无门,穷途末路,真的是“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黄州寒食帖》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历代书评家对其书法成就有非常高的评价,认为它有“兴来一挥百纸尽,骏马倏忽踏九州”的气势。然而这气势恐怕不是来自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而是来自于一泻千里的绝望。儒家文化讲究中庸,讲究“哀而不伤”,所以悲伤的情绪往往会非常克制地展现。然而,《黄州寒食帖》却让我们看到了苏东坡内心不加掩饰的伤痛与绝望,“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作为全篇结尾,让悲伤和绝望就那样生硬地矗立在那里,没有了转圜的余地。这样的处理方式是不多见的,但这并未减损苏东坡任何的光彩,反而让我们增加了一份对他的亲切感。原来,坚韧如苏东坡,也曾有过这样的脆弱心境,也曾有过这样的绝望时刻。但这只是黎明前的黑暗,在彻骨的绝望与悲伤之后,终将呈现出一种静定澄明的心境。“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风雨过后,天终究要放晴。
|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元丰五年的春天是多雨的,在寒食节连绵的雨过去之后,三月初七,苏东坡在前往沙湖相田的途中,又遭遇一场雨,并带给他很多内心的触动与感悟,《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完整记录了这一心路历程:
|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中的这场雨,是中国文化史上很重要的一场雨。其实,苏东坡曾描述过很多场雨,比如“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比如“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但沙湖道上这场不期而遇的雨却具有特别的意义。面对其他的雨,苏东坡只是一个带着审美眼光的旁观者,但沙湖道上的这场雨,他变成了雨中的体验者。正所谓“境由心转”,在关于这场雨的描述中,我们感受到的不是雨中的狼狈,而是吟啸徐行的潇洒,是竹杖芒鞋的轻盈,是斜照相迎的温暖,是无风无雨的豁达。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归去”二字。“归去”当然可以指归向来时路,但在精神层面,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这恐怕更符合苏东坡此词的深意。
在这“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吟啸徐行中,苏东坡获得了内心的静定。这种静定的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其一,他已经决心归隐田园,不再去计较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党派倾轧。他不再是那个“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的太守,他不再需要鲜衣怒马的衬托,此时此刻,他明白,其实竹杖芒鞋才会让生命更轻盈。至此,折磨苏轼两年之久的乌台诗案的阴影终于彻底消散,他决心远离庙堂,在黄州过隐逸于草野的散淡生活。心有了归属,自然能够获得平静。第二,苏东坡在内心完成了对于自我的判决,他自认是无罪的。他虽然杂染佛道,但儒家思想始终是底色,在《与李公择》中,他表白:“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在《与滕达道》中也表白:“粗有益于世,瞑目无憾也。”经历了乌台诗案这样的生死勘问,苏东坡也渐渐想明白,有些风雨是无法躲避的,更重要的是要在风雨横逆中保持镇定从容。而“道理忠义”“有益于世”就是他处世的信条,就是他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内心支撑点。政治上的自我平反转化为人格上的壁立千仞。关于这种心理调适的轨迹,近人郑文焯有深刻的体认洞察,他在《手批东坡乐府》中评价《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的意义:“此足徵是翁坦荡之怀,任天而动。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笔直写胸臆,倚声能事尽之矣!”
| 谁道人生无再少
就在这次沙湖相田的途中,苏东坡突然感到自己的左手疼痛难忍,继而逐渐红肿起来。恰在这时,潘大临的父亲、元丰二年进士、身任蕲水县尉的潘鲠因听说苏东坡到蕲水相田,热情地前来迎接。苏东坡以情相告,潘鲠建议苏东坡到蕲水麻桥请当时的名医庞安时诊治,于是一行人前往庞安时的居处。
庞安时字安常,蕲州蕲水人。庞安时久闻苏东坡的大名,常恨无缘相会。当日一见苏东坡,即断定其手肿乃药石之毒,非风气所致,于是果断地采用针灸法,一针而愈。
庞安时聪颖过人,医技高超,只是耳聋,听不见人言。当苏东坡的手疾治好后,无以答谢,便作书相赠说:“蕲州庞君安常,善医而聩。与人语,在纸始能答。东坡笑曰:‘吾与君皆异人也。吾以手为口,君以眼为耳,非异人而何?’”
庞安时将苏东坡的手疾治愈,热情地邀请苏东坡同游蕲水有名的清泉寺。
清泉寺在蕲水县城郭门之外二里左右,始建于唐贞元六年(790)。清泉寺旁有一洗墨池,泉水甘甜可口,相传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曾在此泉洗过笔砚。闻名遐迩的兰溪就在清泉寺门前流过。众所周知,我国地势特点是西北高、东南低,江河水流大多是由西向东,然而兰溪水流与众不同,溪水在此却是由东向西而流。善于观察事物的苏东坡见到兰溪水西流的这一特异现象,心中顿时沸腾起来……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苏东坡实在是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他想高声呼喊,他想放声歌唱,曾经一度消沉的情绪倾刻间荡然无存。于是援笔急书,写下《浣溪沙》词一首。
| 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
|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 水月辉映中,鹤渡寒江去
中国文人的名字往往会和某个地名呈现紧密关联。就如屈原与汨罗江、陈子昂与幽州台、崔颢与黄鹤楼、辛弃疾与郁孤台,而提到苏东坡,这个关联最紧密的地名应该就是赤壁。在元丰五年的七月十六日与十月十五日,他两次夜游赤壁,并创造了千古名篇前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

《后赤壁赋》中也有一个典型的意象——鹤。十月十五的冬夜,夜色很美,“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在这样一个月白风清的良夜,大家兴致很高,决定“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水和月的意象再次出现。只是这一次,苏东坡不满足于泛舟江上,他决定攀到山上去看看。于是,在没有朋友相随的情况下,他独自一人“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登高望远,划然长啸,虽然得到山鸣谷应,但是却感觉到“悄然而悲,肃然而恐”。也许彼时彼刻,那些构陷的谗言、御史台的审问,一幕幕重现眼前,让人心惊。但是,就在这“时将夜半,四顾寂寥”之际,一只鹤“横江东来,戛然长鸣”。这只鹤不是无缘无故而来,它代表的是清雅孤傲、不与世同流合污的精神坚守。在当夜的梦中,苏东坡梦见了一个羽衣蹁跹的道士,究竟是道士化为了鹤,还是鹤化为了道士,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鹤一道引领他走出心中的困顿,走向精神的高蹈。万物同宗、殊途同归,就算是贬谪之途,何不顾而乐之?
| 赤壁矶头唱大江
继元丰五年七月十六日赤壁之下泛舟不久,在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苏东坡与几位客人一起携带着酒肴又登上了赤壁矶头。
眼见波涛滚滚的长江,苏东坡激情难止,回首西边,三国赤壁大战时的营垒尚在。遥想当年,周郎年少得志,在这里创造了惊天动地的伟业;而年近半百的自己,却因“乌台诗案”谪居这里,虚度这无聊的时光。报国无门,青春难再,面对着天上高挂的明月与江上的倒影,苏东坡举起手中的酒杯,将满满的一杯浊酒洒向大江……
就在当晚,心潮澎湃的苏东坡在临皋亭中乘着酒兴挥洒翰墨,一口气又写出了一篇惊世骇俗的词作,这就是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念奴娇·赤壁怀古》:
|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古往今来,人们一直把这首《念奴娇·赤壁怀古》词认定为苏东坡的代表作,宋词豪放派的代表作,它在词坛的崇高地位,开创了宋词的一代新风,为词指出了“向上”的新路,一新“天下耳目”。
黄州的岁月,对于苏东坡而言有着烈火淬金般的意义。元丰五年,寒食节的凄冷,催化他的痛苦乃至绝望;三月七日,沙湖道上那场不期而遇的雨,让他在阴晴晦明的对比中体悟静定平和的心境;秋冬两次夜游赤壁,水月辉映、鹤渡寒江的意境让他获得超越的哲思和达观的态度。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说:“他的肉体虽然会死,他的精神在下一辈子,则可成为天空的星,地上的河,可以闪亮照明,可以滋润营养,因而维持众生万物。”我们回顾苏东坡的元丰五年,可以感受他的悲喜,可以领悟他的豁达。不因流放的痛苦而沉沦,不因生活的苦难而低头,不因名利的得失而踌躇,更多的是理性地思考、乐观地高歌、豪迈地进取。生命的底色也许本是苍凉,但是仍然要竭尽全力,赋予它色彩,赋予它温度,赋予它生机,赋予它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