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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小说阅读 父亲的仇恨
佟掌柜
2024-09-18 08:11:03
 #创作挑战赛五期#

  

#顶端秋日创作季#

 

“你妈让狗日的欺负了。”我爸说。

此时的场景是在一个名叫工农兵大食堂的小饭馆,整个大堂空空荡荡,只有我和我爸。破旧的桌上是一盘鱼香肉丝两碗大米饭。我大口吃着鱼香肉丝,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菜。

这是我爸第一次领我下饭馆,也是我见过的他第一次喝酒。

那年我14岁,我爸39岁。

那菜真香,我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菜,把鱼香肉丝拌上米饭,太香了。我爸没带弟弟妹妹来,让我一个人偷吃这么好吃的饭,对我可真好。

“狗日的,我要弄他,弄死他。”我爸喘着气说,又一口喝了大半杯酒。他眼都红了。

他恶狠狠地盯着我,说:“你别光吃菜,一盘菜都让你吃了。我说话你听见了吗?你妈让沈副站长欺负了,我叫你到这儿来,不是为了给你解馋的。”

“噢,我听见了,她们不是经常遭人欺负吗?”

我爸是红云火车站的养路工,我妈是职工家属,没有工作,她每天和铁路家属扫车底,有煤扫煤,有粮扫粮,年年我家腌的酸菜,也是扫车底来的。这里解释一下,扫车底就是运货的车卸了以后,卸不干净留下的残货,这些车站家属们就打扫战场。当时粮食不够吃,扫车底的粮食,那是在车站有关系的人才能够得上的。当然,这和装卸工们关系很大,有时装卸工们心情好,就故意把装粮的口袋戳破,让车底留下很厚的粮食,后来,站上知道这个情况,就不让车站家属去扫车底,但家属们冲破监视和封锁,趁站领导不注意,去抢扫车底。渐渐地扫车底变成了抢车底,家属们和站上管事的冲突经常发生,一旦冲突,吃亏的人肯定是这些职工家属。我妈被欺负不是一回了,有时口袋让人撕了,有时簸箕被人没收,我爸说她遭欺负,我一点都不惊讶。

我爸说:“你就是个饭桶、吃货,木头,我说话你没听懂吗?”

我点点头,表示听得懂。

我把盘底儿倒进半碗米饭里,说实在的,我真想再来一份鱼香肉丝。

“吃,就知道吃!咱家出这么大事,你就知道吃!”他愤怒地盯着只剩一点酱油的空盘说。

我不敢吃了,我认真地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珠子真红。

“你妈让狗操的欺负了,他把你妈叫到他办公室,吓唬她,说她偷了半袋子大米,要抓她,然后他就把她欺负了。你懂了吗?”他严厉地看着我,看得我心发虚。

“噢!我知道了,他把大米和口袋都扣下了,他自己留下了!太欺负人了,那是我妈扫的。”我说,“还有,咱家那条花布口袋,比别人家的都结实。”

我爸一顺手把半杯酒泼在我脸上,一把揪住我的衣领,目光冒出火来。

“口袋,大米!你就知道大米和口袋!是你妈!除了大米口袋,你还知道啥?家凭长子,国凭大臣,你能干啥?是你妈!”

我在家是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都没有荣幸来吃鱼香肉丝。但我不知道我爸为啥发火,一点也不明白我哪儿错了。

看见饭馆有人来看热闹,他一把拽起我来。

“跟我走。”他威严地命令我,我跟他走,心里还是惦记这没吃完的半碗米饭,但我不敢说。我们走回了我家,他没进主屋,直接进了院头的小凉房,他递给我一把明晃晃的斧头,那是一把木工斧,我爸的愿望是培养我当个木工,因为木工去谁家干活,都有肉、有酒,有馒头、有白米饭,有的还能往自家带回点让家人解馋。

“拿上。”他又递给我一把锋利的凿子,他自己则拿了一把洋镐。

“搞死个狗操的。”他脸很红,说话时一副狠巴相。

“不就是把大米背回家吗?拿这么些家伙干嘛?”

“别问。走你的。”

我拎着斧头,攥着凿子跟着他走,他扛起洋镐在前面大步走,走了几百步,他的脚步慢下来,回头跟我说:“你说得有道理,没必要带这些家伙去。回去,送回去,你把凿子送回去,别弄丢了。”

我小跑着把凿子放回凉房,拎着斧子出来了,他一见我,就皱眉头说:“怎么没放下,我不是让你放回去吗?”

我说:“你没说让我把斧子放下呀!”

他啪地给了我一个嘴巴:“你顶嘴,你敢顶嘴?”他又连着打了我几个耳光,我立刻又小跑着把斧子送了回去。刚放好斧子,见他已经回来了,他把洋镐倒立着往地上墩,洋镐头就下去了,他手里剩下光秃秃的洋镐把,他用手掂了掂,把洋镐把递给我,说:“拿着,照他头上打,打倒了再往胸口砸,砸断他的肋骨。”

我们往车站走,这回是我在前他在后。

我来到车站副站长沈浩江的办公室前面,那会儿红云站还是平房,我想立刻冲进去,一脚踹开门,举柄痛砸。这时,我爸拉住我的胳膊说:“等一会儿,这会儿人多。”

后来,我跟着他来到沈浩江的后窗,屋里电灯很亮,他用的是公家的电,灯泡当然很大。沈浩江正和一个人说话。我看了又看,说:“没看见咱家的米口袋呀!”

我爸说:“米让你妈背回去了,他没敢扣咱家米口袋。”

我嗯了一下,心想,既然口袋和大米都回去了,那还打吗?

我爸说:“你是不是怕了?你怕他什么?打了也白打。”

又过了一会儿,我说:“他办公室就剩他一个了,咱过去动手吧!”

我爸说:“再等等,再等等。”

我们又等,这是冬天,西北风很大,我冻得直抖,那镐把握在手里,冰得手生疼,只好搂着。我有点着急,不知我们在等什么。突然,窗里的沈浩江站起身,拎起大衣,披在身上,又一把拉灭了灯,关上门出去了。

眼前顿时黑了,我说:“我现在冲过去,截住他,一棍子打倒,你随后赶过去。”

我爸突然低声喝道:“别动,站着别动!”又说,“你能打倒他?你能打倒他?”

我说能,一棍子就干倒了,万一干不倒,你拿块石头,咱俩肯定行。我爸说:“不行,再等等。”

又等了一会儿,我实在冻得呛不住了。我说:“要么砸他玻璃吧!今晚冻他个半死!”

我爸说:“有用吗?砸他玻璃有用吗?这是公家的玻璃,不损他一根毫毛,咱砸了还得赔。”

我说:“那干什么?总不能白来呀!”

我爸说:“再等等,我再考虑考虑。”

夜风起来了,我听见我的牙直响。他考虑了一会儿说:“他又跑不了,咱多会儿想收拾他就多会儿收拾他,他就是咱盘里的鱼香肉丝。”我爸说这话时,为自己的幽默竟然露出得意的笑。不过那笑容后面的脸是扭歪的。此时是晚上了,月亮出来了,夜风吹得头顶屋瓦发出凄厉的鸣响。我说:“太冷了,爸!”

我爸说:“你又怕冷,又怕饿,有什么出息?你怕冷,咱回家,有的是机会,早晚收拾他,早晚。咱回家。”

我搂着洋镐把在前边走,把我爸拉下一大截,我站在那里等他,听见他脚步拖拖拉拉,看见他的腰弯了似的一拱一拱地走近来,嘴里喘着粗气,在月光下,我看见他的胡子上全是晶莹的冰珠,多少年后,我才明白,那是他的泪。

“这件事,任何人都不要说,也不要问你妈,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爸说。

我点了点头,心想,明天家里有大米饭了,那花布口袋也没丢。

几年后,我才明白了这件事。但我和我爸一样,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是我和我爸共守的一个秘密,但这个秘密像一块毒冰一样存在我的心中,一直不能溶化。多年来,我不和我爸一个桌吃饭,我们互相躲避对方的目光。直到30年后的一天,腰已经佝偻得直不起的他轻轻对我说:“狗日的死了,癌症!”我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我一句话也没说。我爸飞快地看了我一眼,便闪过了目光。他老了,腰弯得更低了。而且目光一直向下。

还要说的是,自那个夜晚后,我爸和我妈就分房睡,直到死,二人也没有回到一个床上。

安葬我爸时,我妈对我们说:“他恨我,恨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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