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芒种忙,三两场。
这是儿时农村最忙的日子,也是收获的季节,播种的季节。
天还黑咕隆咚的没亮,割麦的女人们就揉揉惺忪的双眼,草草洗把脸,胡乱吃点饭下地了。她们用绳子扎住袖口和裤脚,防止麦芒麦茬划伤,腰间别着早已被男人磨得锃亮的镰刀,像出征的将士。至于手,她们不怕——手掌早磨出了厚厚的老茧。而村东村西的打麦场上,男人们也已经开始作造场的最后冲刺。他们平整场地,整理石𥕦、拖车、架子车、牲口挽具等,用扫帚把碾实的场地扫得干干净净能照见人影,等待割下来的麦子进场。庄稼人都懂得麦熟一晌,蚕老一时的道理。麦忙麦忙,小孩三天没娘。收麦不同于收秋,时间耽搁不起。看着金灿灿的麦子,不及时收割、打场、装进囤里,就不算收成。熟过头的麦籽洒落在地里,只能供那些雀儿、马嘎子(喜鹊)啄食。万一赶上阴雨绵绵天气,十天半月过去,要么烂掉,要么吃芽子麦,要多糟心有多糟心。

女人们左手拢住齐腰深的麦子,右手挥镰伏下身子,刀刃与麦秆相触,在嗤嗤的响声中,一束束麦子倒在臂弯,一趟子过去就是两垄麦子。捆麦子的动作更是老练,拔起一绺麦子,两手交叉把靠近麦穗的一头拧两圈,然后平铺在地上,把割倒的麦子一扑一扑放上,抓住一头,用另一头绕过来拴住使劲一勒,头掖到麦捆里就算捆好了。整套动作干净利索,若行云流水。天色大亮时,女人们身后已是一大片割倒的麦子和扎好的麦捆。太阳越升越高,脚下也不再是湿湿的凉。这时的她们大汗淋漓,头发湿漉漉地一咎一咎耷拉在额头,衣服能拧出水。麦锈蹭到脸上,钻进鼻孔,沾满双手,用手抹一把脸上的汗,立马留下道道黑灰,花脸猫似的。直到半晌午一些孩子们被送过来喂奶,才能一屁股坐在地头凉荫里稍微休息一会。

把割下的麦子打捆、装车、运输、上垛、晾晒、摊场、翻场、碾场、起场、扬场、装袋、拉回家倒进囤是男人的事。男人大多光着膀子,一个个脸晒得黝黑,背上却是赤红色,泛着晶莹的汗珠,发出紫铜的光芒。扬场和幔场是个技术活,扬场时人拿着木锨铲满麦子,左手上抬,右手下压,拿捏好分寸,把满满的一木锨麦子迎风抛起。麦子脱离木锨时,手腕用力逆时针一拧,在头顶划出一个美丽的弧线,被石碾石磙碾碎的麦糠麦穰便随风飘去,剩下饱满的麦粒正好落在脚下,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幔场时人拿着扫帚,一遍又一遍反复不停,轻轻掠去没有飘走的糠穰杂稗。还要掌握好力度:过猛,籽粒也被扫走,太轻,穰稗便会残留。最难耐的是站下风口,麦穅碎穰飘到头上脸上,顺着衣领袖口沾到身上,曝日下汗水一浸奇痒无比比。扛粮食是个力气活,一口袋一口袋的麦子,少说也有百十斤。男人弯腰伸手抓住口袋角,一昂身口袋便到了肩上,走起来却是健步如飞。如果有人打个趔趄,就会被人笑话。正午的太阳越来越毒,人像在封闭的大蒸笼里薰蒸炙烤。汗水从头顶倾泻而下,在脸颊和脖颈间汇成细流。渴急了,抓起瓦罐里新打的井水,瓦凉瓦凉能喝半罐子。只有孩子们不怕,赤着脚在麦堆上跑,脚底板被烫得像红蚂虾,却笑得很开心。

芒种时节的雨来得急。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眼乌云压顶。农人们却不慌,他们早把麦子堆成了堆,麦秸垛成了垛,盖上了油布。雨点砸下来时,他们蹲在屋檐下抽烟,看雨帘中朦胧的田野。雨水汇成小溪,流过田埂,带着麦香和泥土气,最后都归入河里。
河里的水也变了性情。前些日子还温顺得像头老牛,现在却暴躁起来。浑浊的河水裹挟着被风吹过来的碎麦穰残秸秆,打着旋儿向下游冲去。岸边的老柳树把枝条垂进水里,像在试探深浅。偶尔有鱼被激流冲得晕头转向,竟跳到岸上,被小孩子抓住用麻叶裹住放进灶膛烧烤,成了一顿美餐。

菜园子里,黄瓜藤爬满了架子,黄花谢处,结出带刺的小黄瓜。茄子开紫花,辣椒开白花,都在暗暗较劲,看谁结的果多。最不起眼的荆芥苋菜,也在丝瓜架豆角架间悄悄地泛着青翠。女人们挎着竹篮来摘菜,总要顺手掐些,做蒜面条时,苋菜随面煮出,再来一个黄瓜拌荆芥,绿白相间,看着就开胃。
蝉开始叫了。先是试探性的几声,怯生生的,像怕扰人清静。没过几天,就肆无忌惮成了大合唱,此起彼伏,不知疲倦。这叫声起初觉得吵,听久了却也不烦,少了反而不习惯。老人们摇着芭蕉叶扇子说:"没有蝉叫还叫夏天吗?叫得越响,庄稼长得越好。"这话真假难辨,但听着舒心。

芒种忙,忙得连狗都瘦了这话不假。西头油锤家的黄狗虎子,这些天跟着油锤跑前跑后,饥一顿饱一顿地肋骨都凸出来了。但它精神头足,看见生人照样叫,看见熟人照样摇尾巴。有时它趴在麦场边上的树荫里,看麻雀偷吃麦粒,便突然扑上去,惊得雀群"轰"地飞起,它便得意地叫两声,像是立了大功。最忙的还有铁匠大毛爷。麦罢接着就要种秋,不少人家要添锄头、铁锨、抓钩、耙齿、犂铧,他的铺子前排起了队。炉火整天不熄,铁锤击打声从早响到晚。他的脸被炭火烤得通红,汗水刚冒出来就被蒸干,留下一道道白印子。有人劝他擦把汗歇歇,他头也不抬:"习惯了,这活累不死人,恁多人等着哩。"
老辈人说:"芒种芒种,连收带种。"我们何尝不是如此?尽管随着时间推移、社会进步,人工收打已被机械代替,这些已成陈年旧事,但我们依然总是在告别一些什么,又在迎接一些什么;总是在结束一些什么,又在开始一些什么。就像田里的庄稼,一茬接一茬,生生不息。这大概就是生活的智慧:一边收获,一边播种;既要眼前的充实,又要未来的盼头。
2025年6月3日夜草成于京寓林萃路蜗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