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施中才,笔名:中立美,新疆伊犁州作家协会会员,研究生学历,中学高级教师,律师,心理咨询师,现居新疆伊宁市。
出版散文集《点亮希望那盏灯》,诗集《梦境画廊》。
在番茄小说网签约“教育三部曲”长篇小说《百鲤岛》《钟家燕语》《回眸足印》。
作品散见于《新疆日报》《兵团日报》《绿洲》《绿风》《金山》《九州诗文》《诗人》《伊犁日报》《伊犁晚报》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国诗歌网、兵团网、新浪微博、顶端新闻、今日头条等报刊网站。
散文《双湖河,为你夜晚的璀璨》荣获“寻找中国最美文学作家——全国首届原创文学大赛”全国金奖。
散文《新疆,澎湃的河流》荣获第三届“最美中国”当代诗歌散文大赛一等奖。
现代诗《太阳谷》荣获第二届“春光杯”当代生态文学大赛一等奖。
散文《喀拉布拉河的景象》,现代诗《黑骏马》被选入“文采中国”——2024全国优秀文学作品精选集。
在中国作家网发表小说、散文、诗歌80余篇(首);在中国诗歌网发表诗歌100余首。
夜来香
夜来香,夹竹桃科柔弱藤状灌木,于夜色中悄然绽放,吐纳浓郁芬芳,又在白昼悄然敛合。
青石崖的晨雾尚未散尽,十八岁的叶来香蹲在溪边洗衣。
少女面庞清澈如泉,腰肢柔韧似柳,身姿起伏间蕴着初绽的生机。
山泉水冷冽刺骨,她却浑然不觉,指尖浸在粼粼波光里,仿佛要将那些打着旋儿的水纹揉碎。对岸芦苇丛簌簌作响,她抬头,正迎上高大力灼灼的目光。
“来香姐……”后生涨红着脸递过一方素绢,指尖还沾着采药留下的青汁。那是去年端午她悄悄塞进他背篓里的,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夜来香。
崖顶的野杜鹃突然扑簌簌惊起一片,两人同时抬头。
村口老槐树上,新挂的红绸在风中招摇——明日就要出阁的姑娘,此刻腕上还留着爹用荆条抽出的血痕。
暮色四合时,货郎担着两筐山货前往叶家。
铜铃铛在寂静的山路上敲得格外清脆,惊飞了藏在刺玫丛里的夜莺。叶来香躲在阁楼窗后,看那人佝偻的脊背在月光下拉出畸形的长影。
后半夜起了风,山雨欲来。
叶来香摸黑翻出藏在陶罐里的绣绷,银针扎破指尖的瞬间,窗台上那株野生的夜来香倏然怒放,浓烈的香气裹着新鲜的血腥味,在潮湿的空气中氤氲、发酵,弥漫开一种宿命般的味道。
叶来香轻轻放下绣绷,凝望着窗外那株夜来香,心绪如麻。她知晓,自己的命运便似这暗夜之花,美则美矣,却浸着无言的哀伤。明日便是出阁之期,前路茫茫,心底唯有深重的惶惑与不安。
她起身吹熄了油灯,黑暗里,唯有那株夜来香幽幽浮动着微光。
闭上眼,似有命运的低语在耳边盘桓,宣示着某种不可违逆的注定。然而,一丝不甘悄然滋长——她不甘心,不甘心就此沦为命运掌中的傀儡。
夜深了,淅沥雨声敲打着窗棂,如泣如诉。
叶来香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往昔无忧的光景、那个曾让她心尖微颤的少年身影……纷乱思绪在雨夜里无声流淌。
迎亲的唢呐声在山坳里折成断断续续的呜咽。
叶来香顶着红盖头,看见自己绣鞋上沾的泥浆正慢慢晕开,像极了那夜窗台上溅落的夜来香汁液。货郎的手掌粗粝如砂纸,攥得她腕骨生疼。
新房贴着褪色的“囍”字,墙角还堆着没来得及搬走的腌菜坛子。当货郎扯开她衣襟时,叶来香突然想起高大力采药归来的那个黄昏。
高大力背着竹篓站在暮色里,篓中新鲜的益母草还沾着露珠,他说:“来香姐,等我能采到老君山的灵芝……”
剧痛袭来,她咬破了舌尖。
血珠滴落在鸳鸯枕上,混着窗外骤起的暴雨声。
货郎鼾声如雷的深夜里,她潜入灶间取了菜刀。刀锋映着月光寒凉如水,却在触及脖颈时被突然炸响的惊雷震落——闪电劈开夜幕的刹那,她瞥见镜中自己散乱的发髻上,竟还别着那朵早已枯萎的夜来香。
叶来香浑身颤抖,菜刀哐当一声砸在青砖地上,惊起阵阵回音。她跌坐在地,泪水与雨水交织,模糊了视线。那朵夜来香,是高大力留给她的唯一信物,如今却成了命运最刺眼的见证。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捱过那个漫长而恐怖的夜晚的。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乌云,照进这间简陋的新房时,叶来香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
她悄然起身,收拾好散落一地的衣物。货郎仍在沉睡,鼾声撕裂着晨光。叶来香轻手轻脚走出新房,穿过狭窄的走廊,来到院子中央。
此刻,雨已经停了,天色依旧阴沉。
叶来香抬头望向远方,那里是老君山的方向,高大力的家就在山脚下。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能闻到山间清冽的草药香,那是属于高大力的气息。
血色盖头下的悲剧,将成为她生命的转折点。叶来香要用自己的双手,揭开命运的另一页。
山间的晨雾还未散去,她的脚步在湿润的泥土上留下一串串深痕。
走了许久,叶来香终于来到老君山脚下。她仰望着巍峨的山峦,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勇气。沿着蜿蜒的山路攀登而上,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但有个坚定的信念支撑着她——找到高大力,告诉他一切,与他共赴风雨。
山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和斑斓的野花。叶来香无暇顾及,心中只有一个目标。终于,在历经跋涉后,她来到高大力家门前。
此刻,高大力正埋头整理药篓,准备上山采药。猛然听到敲门声,他心头一惊。拉开门,看见叶来香的瞬间,他喉头滚动,却说不出话。
第二年开春,村小学来了一位戴眼镜的林姓知青。
林老师念诗的声音如山涧清泉,叶来香躲在教室后窗偷听,手背上还留着货郎用烟头烫出的疤。
那日她在溪边洗衣,林老师的钢笔不慎落水。
她俯身去捞,衣领下滑出一截雪白的颈子。
年轻教师慌乱中踩到青苔,两人跌作一团。山风卷着柳絮扑在脸上,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混着后山新开的忍冬花气息。
“叶姑娘,这是《简·爱》……”林老师将包着报纸的书塞给她时,指尖擦过她掌心的茧。
货郎出山赶集的第七天,她在煤油灯下读到“我们的精神是平等的”,纸页上的字迹蓦地被泪水洇湿。
暴雨突至的夜晚,货郎提前归来。
叶来香把书藏进腌菜坛子的瞬间,听见门闩断裂的声响。当皮带抽在背上时,她突然笑出声来——原来剧痛炸开时,真能闻到夜来香的香气。
夜深人静,林老师悄悄来到叶来香家。
他手里拿着一盏新煤油灯,还有几本用旧报纸包好的书。“来香,这些书或许能帮你逃离这里。”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春天的细雨,浸润着叶来香干涸的心田。
叶来香接过书,指尖微微颤抖。
她抬头望向林老师,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林老师,谢谢您……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林老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眼中满是鼓励。“会的,你一定会看到的。记住,知识是你最强大的武器,它能帮你打破这一切束缚。”
从那以后,叶来香更加用功读书。每当夜深人静,煤油灯下,她便沉浸于文字构建的世界,仿佛那里才是她的归宿。而林老师,成了她心中温暖的依靠。
春天转眼过去,夏天的热浪开始席卷山村。每当夕阳西下,林老师便带她在村头的大槐树下,讲述书中的故事,那些她从未见过的远方和人们的生活。
林老师让她尝试写些简短的文字。
叶来香的天赋逐渐显现,字里行间满是对生活的热爱与自由的渴望。林老师总是微笑注视着她,眼中满是赞赏。
然而,好景不长,村里的流言蜚语开始四起。
有人说林老师与叶来香关系不一般,有人甚至恶意揣测。这些流言如锋利的刀片,切割着叶来香脆弱的防线,也让她对林老师生出深深的愧疚。
一个闷热的傍晚,叶来香鼓起勇气找到林老师。“林老师,我……我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她的声音细若蚊蚋,脸上满是羞愧。
林老师轻轻摇头,眼神坚定。“来香,别听信那些流言。你的未来不该困在这小村庄。记住,只要你心中有光,就没有什么能阻挡你走向山外的世界。”
赤脚医生陈济生的诊所,总弥漫着一股铁锈般的甜腥气。
叶来香第三次来取堕胎药时,瞥见药柜深处藏着一本泛黄的《妇科学》,油灯将男人晃动的侧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陈济生教她辨认益母草与断肠草。冷冽的晨露凝结在晒药匾上,他忽然攥住她溃烂的手腕:“这伤得用紫草油。”指尖的温度惊飞了梁上筑巢的雨燕。
冬至那夜,叶来香在当归汤里咂出蜜枣的甜。
货郎醉酒坠崖的消息传来时,叶来香正学着给银针淬火。
陈济生粗糙的掌心覆在她细瘦的手腕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叶来香的心跳针尖般细密。
她能觉出他指尖传递的微颤,仿佛在压抑某种深重的情绪。药铺内的空气骤然沉重,连那股甜腥气都凝滞不动。
陈济生从袖中掏出一本破旧的书册,轻轻推到她面前,“这是我早年抄录的医书,虽不及那《妇科学》详备,或可解你燃眉之急。切记,医术是仁术,不可妄用。”
叶来香盯着那泛黄的书册,心头翻涌。她明白,这不单是书,更是陈济生沉甸甸的托付。她郑重颔首,将书册紧抱在怀,转身出了药铺。
门外,秋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
叶来香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气,试图平息心潮。
她死死搂住那本医书,如同攥住乱世里唯一的浮木。回望药铺斑驳的木门,感激与眷恋塞满胸腔。
夜幕四合,叶来香踏上归村的小径。月光刺破薄云,洒在她瘦削的肩头,映出一痕孤绝的亮。
叶来香悄悄将医书掖进小屋角落。每当夜深人静,她便借着豆大的烛火,逐字啃噬那本医书。墨迹仿佛有了生命,雨点般敲进她的心田。
中元节烧纸钱的夜晚,陈济生醉倒在晒药场。
月光透过窗棂,斑驳地落在他脸上,勾勒出岁月深刻的印记。叶来香凝视着他渐渐平稳的呼吸,心中五味杂陈。这个男人,是她的导师,又仿佛是她命运的牵绊,两人之间,似乎总隔着一层难以言喻的迷雾。
她悄然起身,步入后院。
月光如练,为这古老的院落披上一层流动的银纱。
夜风微凉,轻轻拂过。
叶来香驻足,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屋檐,投向遥远的天际。
那里,一轮满月正静静悬垂,无声诉说着千年的孤寂。她忽然彻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故事背后,都藏着难以言说的悲欢。而她,叶来香,不过是这历史长河里一粒微尘,渺小而无力。
夜色愈浓。
月光依旧温柔地浸润着古老的院落。叶来香仰望着那轮明月,前所未有的宁静与释怀,在她心间缓缓流淌。
第六次批斗会上,叶来香脖颈吊着一双鞋跪在祠堂前。
陈济生的白大褂被泼染得墨迹斑斑。人群最末,高大力指节发白地攥着猎刀,刀刃深深嵌进掌心,割出血槽。
游街的铜锣声刺穿学堂的朗朗书声。叶来香经过村小学时,目光掠过操场——林老师正佝偻着罚扫落叶。
月光如纱缠绵。
"那年你爹用猎枪抵着我讨彩礼……"高大力猛地攥住她沾着草药汁的手,"如今我能打二十张狐狸皮了。"
在霉味弥漫的谷堆后,两人死死相拥。叶来香鼻尖撞上熟悉的松脂气息,混着陈济生药膏的刺鼻苦涩。
批斗会的喧嚣如潮水退去,唯剩地窖里紧贴的体温。
两颗心在阴暗中搏动交缠,每一次喘息都在索取对方身上最后的暖意。叶来香指尖抚过高大力背脊的沟壑,每一道疤痕都像共同踏过的荆棘路,烙着不肯低头的印记。"总能熬过去的,对么?"她气音轻颤,却如磐石般掷地有声。
山神庙供桌下的暗格里,月光穿过破窗纸,在她隆起的腹部投下蝶形光斑,胎动始于谷雨子夜。
叶来香在阵痛中死死咬住林老师送的钢笔,墨汁渗入嘴角的苦涩,瞬间勾起批斗会那日的屈辱。
陈济生颤抖的手攥紧接生钳,显微镜镜筒反射的冷光,正锐利地刺在产道扩张器上。
产婆惊呼"见鬼了"夺门而逃的刹那,叶来香瞥见自己映在冰冷器械上的脸——扭曲,变形。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自她体内迸发,那是母性的本能,是生命最原始的渴望在奔涌。
陈济生的手仍在颤抖,眼神却如磐石般沉定。他深知,此刻自己不仅是医生,更是叶来香生死一线的守护者。他屏息凝神,用尽全身力气将胎儿从产道中引出。
婴儿的啼哭炸裂寂静,整座山神庙仿佛为之震颤。
叶来香凝视着那团小小的血肉,泪水决堤。这是她的骨血,是她与高大力滚烫爱恋的烙印,是血脉在尘世最倔强的延续。
黎明前最黑暗混沌的时刻,陈济生溺毙在氤氲着药香的煎药池中。
高大力的眼神如枯井般空洞,指节发白地任猎枪缓缓坠地。
他终于彻悟,自己穷尽心力追寻的,不过是一场虚妄的复仇;而这场复仇的代价,是太多无辜生命的凋零。
叶来香的目光呆滞,凝望着远方,心中淤塞着无尽的哀伤与绝望。她失去了孩子,失去了丈夫,也失去了对尘世最后一丝的期冀。
收音机里的歌声渐渐喑哑,最终消散在空气里,仿佛带走了那个时代所有的悲欢离合。
晒药场上,那把藤椅依旧孤零零地静立着,再无人落座。风穿过空荡的晒药场,卷走了残留的药香,也卷走了那些曾经鲜活的记忆。
往事如烟,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在老君山幽深的怀抱里,虬曲的歪脖松下,夭折婴儿的安息之地化为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而那本业已腐烂的《简·爱》,连同书页间早已碎作齑粉的夜来香标本,也随风飘散,成为那个时代又一个苍凉的悲情注脚。
陈济生的溘然长逝,使高大力和叶来香骤然成为村庄茶余饭后的谈资。
人们议论纷纷,对他们之间纠葛的恩怨情仇,生出林林总总的揣测和解读。然而无论如何,那段血色往事已然成为烙在他们心底、永不愈合的伤痕。
高大力最终卸下了猎枪,选择孑然离开村庄,去寻觅属于自己的救赎之路。他深知,唯有彻底放下仇恨的毒刺,才能触及内心真正的安宁。
而叶来香,则独自留在了村庄里,日复一日面对着药香散尽的晒药场和那把空寂的藤椅。
她时常枯坐其上,眺望着渺远的天际,追忆往昔的点点滴滴。只是她的眼眸里,仇恨与绝望的火焰已然熄灭,唯余一丝对未知明日淡淡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