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乌兰浩特一路向北,看风景,需走“老道”。当然这个“老道”是与“新道”对比而言,“新道”是302国道,方便快捷。我更习惯走203省道,这条“老道”穿越了农区、半农半牧区、牧区、林区,道路两旁,山谷逶迤。
谷底草海
车入乌兰毛都草原,一头撞进蔓延的黄绿里。两道黑辙从草原上生生切出一条绿带,拖在身后,牵着山头闲散的云朵。在两坡之间的谷底草场上,我开始游弋。
之前在青纱帐腹地,仿佛船行大海。玉米须深红,玉米叶子油绿,章鱼、珊瑚一般。一条窄窄的水泥路被船一样的车迎头劈出来。到了谷底草原,视线开阔,沟谷两坡刚打过草,草捆粗壮敦实,随意扔在草场。羊群在草地上缓慢移动,肚子沉沉地蹭着冒着甜汁的草茬儿。
大草捆四五百斤,一只羊除了吃饲料,一冬天大约要吃掉二百来斤干草。就是说,这一大捆草,被两三只羊细嚼慢咽或者狼吞虎咽之后,能变成绵密的羊毛,抵御一场又一场白毛风。草这会儿被风干、压缩,结结实实地在阳光下打盹儿。秋雨来了也不怕,塑料膜盔甲一样裹着。牧人眼里,这可不是草捆,是两三只,或更多明年夏天白花花的绵羊。
开了车窗,草的甜香从四面八方追着车跑。绵延40公里的漫坡,成功地把草香锁在沟谷草原了,连同铺天盖地的宁静。
这条沟罕为人知,少有生人进来,住着为数不多的牧民。它一头连着乌兰毛都草原,另一头通向大兴安岭,出口被明水河拦腰截住,过河便是明水河镇。几十年前,明水河上没有修桥,牧民在冬季才能赶着勒勒车出山,碾过冰面,采购生活用品。一条路,一天多。现在修了窄窄的水泥路,几十公里走下来,除了迎面会过几次车,只看见几个运草的牧人。他们正在装满草捆的车边休息。为了摄影,我们大声挥手,兄弟,装车,装啊!牧人听见了,叉起长方形的小草垛,往满载的车顶上拋。
草场都有自己的主人。外面的草原,网围栏随处可见,挡住别人家的牲畜,也挡住了境外过来的黄羊。车是绝对进不去的,偶尔有游客剪了围栏开车进去,牧民抄长鞭骑马,或骑着摩托车追赶。这条沟里没见到网围栏,草海散漫。散落的草墩像渔船,悠闲吃草的牛、漫坡的羊,像大大小小的鱼儿。有一面坡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羊,蠕动的白点中间立着一位牧羊女,红衣裳鼓胀着盛满了风。草原安静得没有草浪,贴地皮的草让风没有了脾气。忽地,海洋从半山坡上涌出来,咕咚咕咚涌出来,向上涌,直到山顶;向下流,沿着山的褶皱流下去。那是没来得及打的草,银白色,密且高,光和风一起赶来,有阳光就有了影子,漫坡褶皱一道银亮搭配一片暗黑,再有风,就浪涛滚动了。
一只草原鹰远远飞过来,张开的翅膀定影在波涛上。
五岔沟
过明水大岗、经明水河镇,路分岔了。一条继续走203省道,到五岔沟镇、白狼镇。另一条,从明水河向北,至二道河防火管护站,一路经一等天穿沟越谷到五岔沟,另一条直奔好森沟。反正全是沟,全是谷。
与科尔沁草原相接处,大兴安岭中段,重峦叠嶂。山以沟隔,沟分五岔,汇集到边陲小镇,名为五岔沟。
一重山,又一重山。一条河,又一条河。
五岔沟林业局有大兴安岭主峰索岳尔济山,还有众多的山峰:酒壶山、馒头山、东老头山、西老头山、碉堡山、1749……蜿蜒的河流在山谷里流淌,海力斯台河、刀楞斯台河、托欣河、明水河、洮儿河……
重重叠叠的山半掩在低垂的云里。西北赶来一层层黑云,像追赶洮儿河哗哗的流水。五月天气,一片云就带来一阵雪。山一重,水一重。风一程,雪一程。近处的山微有绿意,那是兴安落叶松萌发新枝。第二重山半遮面,露出白桦杆素描一样的线条。远山青黛,山脊线划出一道道轮廓,在云雾里一会儿清晰,一会儿迷蒙。
叫沟,山沟;也叫谷,山谷。
沟是山里人的叫法。山分高低,沟分大小。不一样的沟,装了不一样的故事。树木发芽,孩子长大,世界一天一个样,山里的万物也跟着时代变化着。
有一条沟谷,叫鼻湿马沟。来到这片沟谷的时候,四野安静。河边,众草萋萋。委陵菜是我们小时候常玩的“黄瓜香”,拨一拨,手指真有黄瓜的清香。车前草又叫车轱辘菜,这个时节蘸酱吃、凉拌,刚刚好。有一种不知名的草,叶子宽大,有粘刺,摘下一叶,掷,牢牢粘在人后背上,是小时候恶作剧的武器。同事们把平板伸到草上拍照,三月茵陈四月蒿的蒿子不用说了,另一种,识花软件提示,是东北牡蒿。野韭菜味道弥漫开来。镇上的小饭店都是用地板条拼接而成的招牌,木条之间还留了缝隙,方便风钻进钻出——热情的老板娘招呼,吃点饺子吧,有山芹菜馅的,还有野韭菜的,刚掐了一大把——就是那样的野韭菜,在河边草地上一大片一大片的,踩上去,河边全是韭菜辛辣的清香。
我四处寻找,并没有马蹄声远远地传过来。
少年16岁开始打羊草。钐刀太大,场里分给他小号的钐刀,还是抡不动。让他烧水,在野地里拢火,少年打来带着绿苔的河水烧开,撸一把山丁子树叶去去涩味。打草时总有蛇,还是“土球子”,少年将蛇一斩两截,揣兜里带回家,放铁炉子上焙干,一段蛇烤干才有手指大小,成了那个年代弟弟们分吃的美食。
家里养了一匹白马。白马神俊,懂人语,干活漂亮。少年骑着白马上林场,逛小卖部,走亲戚,伙伴们艳羡不已。春天里,场里来了兽医,“点眼”。“点眼”,就是用一种药水滴进马眼睛里,检查马是不是得了传染病。抽了几锅烟,少年的父亲坐立不安了,白马涕泪直下。少年还不懂怎么回事,白马和邻家的马一起被赶走了,白马轻快地踩着踏步,高昂着头,气度非凡,带着睥睨天下的神情跟少年擦肩而过。时值正午,白马姿态优雅地在少年和阳光之间小跑,鬃发迎风扬起,尾巴逆光中如千条银线轰然散开,这是白马留给少年最后的印象。
一年一年里,得了“鼻湿马”病的马们,都赶到这个沟里,枪毙后埋掉。多少年后,少年考上大学,才知道这就是炭疽病,一种人畜共染的传染病。
后来的鼻湿马沟不用再掩埋病马了。
也没有白马奔跑在逆光里。
少年回来了,从“985”院校学成回乡,成了林二代,做了新一代的务林人。
绿色覆盖了山谷。大片大片的人工林生长着,杨树、柳树、落叶松、云杉……
岁月像山头缭绕的云雾,远去的日子一点点在风中清晰。曾几何时,马,是一个时代不可或缺的生产工具,山里山外,山上山下,马承担的不光是交通、负重这样的使命,它直接参与了奉献、建设这样的宏大主题,因此,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马,是山里人的宝贝。
在五岔沟林业局录制的采访八十岁以上老人的录像里,我看到一位老人,朋友告诉我,老爷子有个外号,叫“段阎王”。老人家在视频里讲起当年的苦日子:帐篷是用毛巾一块块拼成的,冲外面一看,透亮。冰天雪地呀,毛巾里面缝上熟过的牛马羊皮御寒。开始哪有铁炉子呀,帐篷里是泥炉子,石头搭成的炉子,半夜一捅,碎了,还得拿黑土重新砌,睡觉得穿着毡袜,戴着皮帽子。听说段大叔当年瞒报年龄上了班,太小,扛不动木头,场长让他经管牲口。原始森林里没有道路,遍地冰雪,全靠马爬犁拉着原木出山,马是林区金贵的宝贝,每个林场马匹过百。当年的小段驯马有个本事。烈马挣扎,往右跑旋左耳,往左奔旋右耳,三鞭子一抽,马耳朵后面立时耸起三道血檩子,再烈的马都服服帖帖,远远见了小段直打哆嗦。小段有了个外号叫“段阎王”,从此牲口群风平浪静。场长一高兴,小段赶起了“行政大车”——赶着马车,专管往山外送孕妇、去林业局给林场取工资,小段成了车老板儿,又有了新名字,段老板。
爬犁上拖着两三根粗大的原木,一路飞雪四溅,马喷着热气,在下山的驰行里、在沟谷的奔跑中,不知道有多少五岔沟的参天大树,化身为全国各地的枕木巷道、梁柱斗拱。经过多年修复,五岔沟林业局的森林覆盖率已经达到62.18%,更多的故事装满了沟谷,太阳沟、炮弹沟、大半截沟、小半截沟……
哈日白辛,哈日白辛
草原上,最喜欢的地方是哈日白辛。那是203省道边绿水种畜场里面的一片丘陵草原。
草没膝。早晨,鞋袜都被露水洇湿了。花朵旁若无人,紫的麻花头和紫花苜蓿,天马流星锤一样的紫红色地榆,长着锯牙齿的粉色石竹,俗称“火柴头”的狼毒,不知名的细碎的黄花蓝花白花,一层层地荡,在膝高处荡,在脚踝处荡,荡在草深处,荡到人心里。
草茂密。那么多没边没沿儿的无名的草里,只认识深绿色的骨头坚硬的碱草,还有野香扑鼻的蒿草。草从山下摇到坡顶,从这个山尖摇到另一个山尖。从山下看,白云就在山尖上,从这些草深处被摇出来,腾地一下,一朵成团,几团成片,天连山山连天,连成片后又成了慢性子,磨磨蹭蹭地搂着草,拥着草,抱着草,不肯离开,好像这些草是他们的孩子。
蒙古包后面,绿草中间,有一条沙土路通向山尖。露出沙土的地方就是两条车辙的宽度,车辙间蓬蓬勃勃生长着草,还有各色的花儿。山坡上走进去一个人、两个人,走进去一群人。黄的红的蓝的蒙古袍在草的底色里,开出一大朵一大朵花儿,这是参加诗歌那达慕的诗人们。女诗人们旋转,把帽子和丝巾扔向天空,就成了偌大的花儿在旋转、在跳跃,她们风一样地笑,笑声传到对面的山坡,山坡的羊群咩地回应一两声,敷衍,像是笑话诗人们没见过世面。
我在早晨、在黄昏草原上诗歌讲座的时候、在夜幕降临、在次日清晨,把很多注视给了这群羊。开始有人说那是石头,是山顶上白石头组成的石头堆,你看,一动不动。怎么可能是石头,哈日白辛,是黑房子的意思,可没人说是白石头。下午诗歌讲座的时候,背景是连绵的绿油油的山丘。两山凹陷处有零星的灌木,还有牛群。牛群缓慢移动着,不动声色地散开来,对面山坡开了一朵一朵黄白相间的花。一条狗在牛群里跑来跑去。33头牛,我数过了。羊群数不过来,羊群还在山顶,它们不再以石头的姿态静止,而是随意散开,星星点点着生动。太阳在云层里偶尔露一下脸,草也跟着亮了,镀了金边。我们一个个渴望的心也亮了,金丝粼粼。
天上有三颗星星,那是人世间最奢侈的事物,一个是青春,一个是爱情,一个是诗歌。在哈日白辛,在诗歌里,山上的绿,绿中间荡着的花儿,阿古拉家冰冷夜色里的牛粪火,远处山顶的羊,都让我在某一刻感受到了幸福。对了,还有夜,还有夜里随风飘远的诗,我记不得那些诗的模样,但我记住了他们曾让我在八月的夜里汗毛耸起,在无边的黑里战栗,那是许久不曾有过的感觉,这些微小的幸福,连起来,足以抵挡诗讲座结束后太阳落下时,从草里腾起、从山那边赶过来的寒意。诗歌,在某个夏季赶过来拥抱我,紧紧地贴身抱住了我,我原本是想把自己奉献给绿的,没想到收获了草原。
早上起来,我又去看那些羊,依然在山顶,它们不回家吗,不回到有围栏的圈里过夜吗?之后那达慕上,我逮住几个牧民问,他们说,草场是自家的,有网围栏,羊群乐意在哪儿就在哪儿待呗,乐意回家就回家,乐意游荡就游荡,夏天里,多数时候过夜是在山顶的。我暗自羡慕,哈日白辛的羊群,好像是世界上最自由的羊。回家后问爱人,他说,我们森林调查员平时乐意走山脊,有风啊,有风蚊虫就少。我恍然,他们也是自由的羊。羊的智慧让我知道自己的愚蠢,正想着,羊群散开来,不是轰地一下散开,而是悄没声息地散开,它们精灵一般沿着半山坡行走,走着走着就到了山脚,那里有蜿蜒的河流。没人指挥,羊群结束了石像般的抱团取暖,下山来喝水了。绿色的山坡又成了底色,没有牛羊,没有石头,留下我在对面的坡上,呆成石头。
八月的乌兰毛都草原,定是被哪位仙女,在一个安静的夜晚(或者有星星,或者黑成一团),长袖一甩,抖啊,抖,就把一张偌大的绒毯盖在了远山上。山绒了,到处是绿茸茸的质感,像是安徒生写了一夜的童话,似乎下一秒,就有仙人,施施然出现。然而没有期待中的仙人,牛或羊,闲散着,理都不理过路的车辆,低头吃草。那些草,在山谷,在漫坡,在山顶,也都闲散着,理都不理其他自以为是的事物,包括诗人。草们忙着开花,打籽,忙着在清晨结出一颗又一颗的露珠。草们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有些草在牛羊啃食后疗伤,它们坦然把结痂的创口亮出来。也有些忙着在低处纠缠,风不理它们,风给那些昂头等待着的草们捎过来山外的消息,那些草也更像高深的哲人,或敏感的诗者,他们一边闲散一边思考些什么,看来那句话是对的,山中无闲草啊。
诗歌讲座的时候,把我们和对面山坡隔开的,是302国道。这条跑过无数次的公路,这会儿是条切割线,这条线上忙忙碌碌,无数东西被运进来,无数事物被运过去。各种各样的物件运过来、运过去,各种各样的欲望运过来、运过去,我曾经在这样的河里淌了一年又一年。此刻,山顶的羊,漫坡的牛,草上腾起的诗意,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慢到我也跟着一起静止了,在淹没一切的绿里,我闭上眼睛,感受着一棵草的幸福。
我们来到哈日白辛入住一家叫做阿古拉的民宿。又静又黑,夜凉如水,我和诗人雪鹰住在一铺仅能容两人的小炕上。炕不热。我在诗的境界里恍惚着,我管他人间凉热。雪鹰出去了,推开门,走进哈日白辛的夜色里。一会儿又回来了。
雪鹰,写过“到了夜晚/是不是每一株草尖上都有一个灵魂/陪伴着乌兰河/给夜空唱歌”这样诗句的那双手,这会,在掰牛粪。她挎进来一只用铁皮洗衣盆焊成的牛粪筐(次日我们才知道,在漆黑的哈日白辛的深夜她找到并打开了阿古拉家整齐堆放的牛粪仓库),白皙的手指,兰花一样舞动着,掰开一层,再掰开一层,牛粪就一层一层分解开来了。她用桦树皮点火,把掰开的牛粪架在灶眼里,火焰就在灶里跳起了舞,开起了花。小炕暖烘烘的,这个夜晚,诗歌和牛粪火是人世间最美的烟火。
次日清晨,我们在草里照相,在装了满车牛粪的勒勒车旁嬉戏。我看见,一坨一坨的牛粪里面,有的长出了草!牛粪里长出了草芽!这是不是最历经人间磨难的草呢。树对草说,你高大过吗;草对树说,你死过活过吗?
生命在最不可思议之处绽放了。
【作者简介:李善杰,笔名行草,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散文作品散见《草原》《当代人》《大地文学》《生态文化》《中国旅游报》《内蒙古日报》《黑龙江日报》等报刊。曾获兴安盟首届文学艺术创作奖,有诗歌、散文在全国征文比赛中获奖。多篇散文作品在学习强国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