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尘世低语(组章)
荒村
蛙鸣
夏夜,池塘的喉咙开始颤动。
一两声,怯怯地,试探黑暗的深浅。继而整个水域都醒了过来,千万个湿漉漉的嗓音在浮萍下翻滚。
这声音是绿色的。带着水藻的腥气,裹着荷叶的绒毛,把月光嚼成细碎的银屑,又噗通噗通吐回水里。老柳树垂下发丝,钓起一串串气泡组成的珍珠项链。
某个时刻,所有鸣叫突然静止。池塘变成盛满寂静的陶瓮。萤火虫趁机点亮自己,在停顿的乐谱上画几个休止符。
然后,更庞大的声浪掀开夜幕。这次它们不再矜持,把祖传的鸣叫谱系全部倾倒:求偶的颤音,占地的顿挫,预警的短促。水面的皱纹里,藏着无数张一开一合的嘴。
天光泛白,那些声音渐渐沉入水下。只剩下最后一只,把鸣叫抻得细长,像一缕不肯消散的炊烟。
夜色
夜色从檐角滴下来。
薄薄一层,如稀释的墨汁,洇在青石板上。后来愈发浓稠,漫过墙根、爬上窗棂,把瓦片都泡软了。巷口的灯笼红得发困,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尘粒,成为被惊醒的旧梦。
月亮是枚磨钝的银币,卡在树杈间。它的光不足以照亮什么,却让黑暗显得愈发具体——墙角蟋蟀的琴弦断了又续,晾衣绳上残留的雨滴开始坠落,这些声响在夜色里长出绒毛,轻轻搔着失眠人的耳膜。
偶尔有晚归者的足音,误入黑釉的裂纹,很快又被流动的暗色弥合。桥下的水记得所有光影,它把零碎的月光、灯影和星子含在嘴里,反复咀嚼成粼粼的私语。
心事
是藏在舌根下青橄榄核。
总在无人时翻出来,用臼齿轻轻研磨。酸涩的汁液渗入牙缝,连唾液都染成黄昏的颜色。那滋味让人皱眉,却又忍不住一再回味。
它们像一群怕光的鱼,在意识的深潭里游弋。有时浮上水面吐个泡,又迅速躲进藻丛。某个熟悉的旋律或气味,会突然惊动整群鱼,搅起记忆的淤泥。
最重的那颗长在枕骨后方。躺下时便硌着神经,让人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它吸收夜露生长,枝桠刺穿梦境,开出带刺的花。
我们把这些坚硬的小东西,一个个塞进漂流瓶,投向深海。潮水也终会将它们冲回,搁浅在某个清醒的凌晨。
意外
总在转角处等着。
仿若一粒卡在鞋跟与地面之间的碎石子,硌疼了精心规划的路线。
它有时躲在雨伞的褶皱里。当你数着脚步避开积水,突然翻身抖落一整片乌云。水珠顺着后颈滑进衣领,凉得让人想起某个失约的黄昏。
或者伪装成电梯镜面的反光。数字跳到七楼时,蓦地照见鬓角的白发——那截突如其来的月光,比整夜失眠还要锋利。
最残忍的版本藏在电话听筒中。电流杂音里爆出的那个动词,瞬间击碎所有将来时态。从此每个早晨都在地板上捡到锋利的玻璃碴,而窗外,梧桐叶仍按节气飘落。
乡音
脐带剪断后,留在舌根上的一粒胎记。
在异乡的超市里突然听见,一颗青梅滚过瓷砖地面。那声调里藏着老屋檐滴水的节奏,让购物车拐进童年的巷口。
某个醉酒之夜醒来,用柔软的刺,扎破精心练习的普通话。清晨在枕上捡到几个褪色的儿化音,像母亲梳子上缠着的白发。
电话那端传来的呼唤。沙沙地下着雨,雨声里浮动着晒霉的豆瓣酱气息,和竹椅吱呀的尾韵。
而今它成了我随身携带的故乡。当我在会议室里沉默,它就在肋骨间轻轻振动——一枚埋在胸腔多年的蝉蜕,开始鸣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