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宏新#
琥珀稿
作者:薛宏新
省城文艺圈里提起豫省《黄河》月刊,没有不敬畏的。老编辑周鹤轩坐镇三十年,眼镜片上积攒的灰尘比年轻人知道的典故还厚。他手下毙掉的稿子垒起来,怕能塞满整座黄河故道。周老有个习惯:每日午后必泡一杯浓俨俨的信阳毛尖,捏着红蓝铅笔伏案阅稿,笔尖如刀,纸页簌簌有声,仿佛每一划都在裁决文字生死。
阳武乡下有个笔杆子叫陈墨,写了大半辈子稿,在本省却始终是个“未名人物”。他守着几尺长的退稿信,如同守着一片寸草不生的盐碱地。《黄河》的信封,他闭着眼睛都能摸出来——牛皮纸,右上角印着端正的宋体字地址,左下角贴着盖了黑色邮戳的“邮资已付”标签,薄薄两张纸,一张铅印的冰冷退稿单,一张他呕心沥血写就的稿纸,有时附一张周鹤轩亲笔便签,字迹干瘦如枯枝,一句“尚欠火候”或“地域特色不足”,便宣告又一次颗粒无收。
陈墨书桌抽屉深处有个旧饼干盒,里面塞满了这些牛皮纸信封。每逢夜深人静,他偶尔会打开盒子,手指划过那些薄薄的绝望,如同抚过一层层结痂又剥落的旧伤。
这年春寒料峭,陈墨裹着旧棉袄,伏在堂屋那张漆皮剥落的八仙桌上,又写完一篇。写的是一个晚清年间豫南小镇上的旧事:落魄书生、疯癫伶人、一桩尘封的血案,半片残破的族谱。稿纸带着一股陈旧纸张的霉味和墨水的腥气,字里行间飘荡着中原古道上特有的、厚重的泥土与尘埃的气息。他叹了口气,照例誊写两份。一份照旧塞进印好的《黄河》信封,另一份,他犹豫片刻,瞄见桌上不知何时摊开的一本《今古传奇·故事版》,封面花花绿绿,印着刀光剑影与才子佳人。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将那剩下的稿纸胡乱塞进另一个普通信封,照着杂志上的地址潦草写上“湖北武汉”,贴上邮票,一并丢进了街角那个斑驳的绿色邮筒。像随手丢弃一件无用的废物。
日子依旧像黄河故道里淤积迟缓的泥水。陈墨几乎已忘了那篇投往武汉的稿子。直到一个燠热的午后,蝉鸣聒噪得人心烦意乱。一封厚厚的信,带着陌生的湖北邮戳,落进了他那糊满旧报纸的堂屋门缝里。
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但比《黄河》的厚实得多。陈墨拆开,抽出的是两本崭新挺括的杂志——《今古传奇·故事版》。封面色彩跳跃鲜活,侠客衣袂飘飘,美人眼波流转。翻开目录,他的目光陡然凝固在第三栏:“豫南遗事录”,作者:陈墨。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轰然作响。他几乎站立不稳,手指颤抖着翻到那页。熟悉的文字,带着他笔下特有的滞重土腥气,竟真的变成了清晰的铅字,印在光滑的铜版纸上!更让他心跳如鼓的是,稿费单夹在杂志里,数额远超他过去在本地豆腐块文章所得的总和。
他捏着杂志,跌坐在吱呀作响的藤椅上,堂屋里弥漫着尘土和陈年木器的气味。窗格子投射进来的光柱里,无数细小的尘埃在无声狂舞。他盯着那些铅字,看了又看,像第一次认识自己写下的东西。
几天后,一本《黄河》月刊也如期而至。陈墨几乎是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残忍的期盼撕开封口。薄薄两张纸滑落出来:一张格式化的退稿单,另有一张周鹤轩亲笔写的便签。那干瘦熟悉的字迹写着:
“陈墨同志:大作《豫南旧事》阅悉。文笔尚可,然格调低沉,地域风貌流于表面,未能挖掘深层时代精神内核。此类乡野传奇,终非文学正途。盼君潜心生活,着眼时代新气象为要。周鹤轩 即日”
他把两张纸并排摊在八仙桌上。左边是《今古传奇.故事版》光鲜的页面,右边是《黄河》冰冷的退稿签。指尖划过《传奇》上自己名字的铅字,又划过周鹤轩那句“乡野传奇,终非文学正途”,一种荒诞离奇的陌生感攫住了他。他亲手写下的字句,在两张纸上判若云泥。
带着这份荒诞和一丝近乎挑衅的冲动,陈墨把新写就的一篇稿子和那本印着他名字的《今古传奇.故事版》,一同塞进了寄往《黄河》编辑部的信封。
周鹤轩收到这包特殊的稿件时,正喝着当天的第二杯浓茶。他皱着眉抽出那本花哨的《今古传奇.故事版》,封面俗艳的色彩刺得他眼睛微微一眯。待翻到陈墨那篇《豫南遗事录》,又看了看陈墨新寄来的稿子——依旧是那股子浓得化不开的乡野土腥气和陈年轶事。他摘下眼镜,揉着发胀的鼻梁,嘴角向下撇出一个深深的弧度,像是尝到了什么极其不对味的东西。
他拿起红笔,在新稿首页空白处重重批道:“陈墨同志:写作歧途,令人扼腕!一味追求猎奇叙事与感官刺激,背离文学为人民服务之根本宗旨。《今古传奇.故事版》之流,哗众取宠,趣味庸俗,绝不可效仿!君既有笔力,当迷途知返,深入火热现实生活,方为正道!切切!周鹤轩”
批完,他熟练地抽出那张印着退稿理由的铅印单,连同批注过的稿子和那本被他视作“精神污染”的《今古传奇.故事版》,一起塞进了那印着宋体地址的牛皮纸信封。信封口用浆糊粘得严严实实,仿佛要竭力封住那股令他厌恶的“异端气息”。
省城文艺圈不大。周鹤轩那次批注的语气之重,责难之切,不知怎地竟像长了翅膀,悄然在一些场合流传开来。于是圈子里便有了个心照不宣的说法:那阳武乡下陈墨,怕是中了邪,专写些上不得台面的“怪力乱神”,路子彻底歪了。
这年秋天,省里组织重点作者创作学习班。名单由周鹤轩亲自把关。阳武文联报上来的名单里,赫然有陈墨的名字。周鹤轩握着红笔,在那名字上悬停了片刻,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终究在那名字上画了一道果断而决绝的斜杠,如同挥刀斩断一根不合规矩的枝桠。随即,他蘸饱了红墨水的笔尖在备注栏里写下几个力透纸背的字:“文风不正,不宜参加”。
消息传回阳武,文联的老友拍着陈墨的肩,讪讪道:“老陈,何必呢?周老那脾气……你拗不过。写点‘正经’的吧?”陈墨没说话,只笑了笑,笑容有点涩。他默默把书桌上那本翻得卷了边角的《今古传奇.故事版》收进抽屉最深处。
转眼到了年底。盛大的“黄河文学奖”颁奖典礼在省城举行,冠盖云集,镁光灯闪烁。周鹤轩作为终身成就奖得主和评委会顾问,端坐前排,面容肃穆如古碑。奖项一一揭晓,皆是文坛熟脸,作品标题庄重宏大,充斥着时代强音和集体叙事。当主持人念到一个熟悉的小说名——《豫南遗事录》,陈墨!获得“年度传奇文学特别贡献奖”时,全场竟出现了片刻微妙的停顿。
主持人显然也有些意外,很快调整过来,热情洋溢地介绍:“来自湖北《今古传奇·故事版》的推荐!评委会认为,该作品以独特的民间视角、浓郁的地域风情和传奇笔法,生动勾勒晚清豫南社会风貌,填补了类型文学中中原叙事的重要空白!实至名归!”
聚光灯并未投向台下,而是聚焦在空无一人的领奖台。周鹤轩端坐的身影在强光下显得愈发僵直。他看到后排角落里似乎有个人影微微动了一下,旋即淹没在暗影里,并未上台。
典礼结束,人潮涌向宴会厅。周鹤轩被簇拥着走在最前。经过礼堂侧门那排高大的落地盆栽时,一个穿着半旧灰色夹克的身影安静地立在那里,像一截不起眼的廊柱。是陈墨。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鼓鼓囊囊。
周鹤轩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他身边的人也察觉了异样,目光在这新旧两代笔杆之间逡巡。
陈墨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周鹤轩镜片后审视而复杂的眼神。他没有说话,只是双手将那封厚厚的牛皮纸信封递了过去。信封很旧,边角磨损,依稀能辨认出多次邮递留下的印记。那正是《黄河》编辑部特有的信封样式。
周鹤轩盯着那信封,像是看着一块烫手的烙铁。周围静得能听见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几秒钟的漫长沉寂后,他抬起枯瘦的手,不是去接,而是用食指的指关节,在那陈旧鼓胀的信封表面,极其缓慢而沉重地叩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过道里异常清晰,如同三记沉闷的钟声,敲在凝固的空气里,也敲在每一个旁观者的心上。
叩完,周鹤轩收回手,面无表情,在众人复杂的注视下,挺直他那依旧瘦削的脊背,继续向前走去,汇入前方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宴会暖流之中。那鼓胀的旧信封,依旧沉默地留在陈墨向前伸出的手中,像一个被所有人遗忘的、装满故事的琥珀化石。
陈墨默默收回手,低头看了看那沉甸甸的信封,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礼堂侧门外的沉沉夜色里。身后水晶吊灯璀璨流光和笑语喧哗,仿佛来自另一个与他再无瓜葛的世界。
制图:田雨
责编:豫小文
薛宏新:中共党员。曾出版《小河的梦》《婆婆是爹》《可劲乐》《花间拾趣》《童趣》《鸡毛蒜皮》等个人文集,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故事会》《故事世界》《民间文学》《今古传奇故事版》《传奇故事》《古今故事报》《当代文学》《河南日报》《郑州日报》《安阳日报》《平顶山晚报》《焦作晚报》《新乡日报》《林州文苑》等数百家报刊网络平台,《河南科技报》发过3个文学专版、《作家文苑》发过一个专版、《聪明山文艺》发过2个专刊、《当代文学》海外版发过散文专辑。为《临明关文学》《聪明山文艺》副主编、《现代作家》特约作家、编委,河南省原阳县乐龄书香团成员,原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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