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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读 | 张文艳:《电梯间的靠背椅》(《牡丹》2024年9期散文)
牡丹文学杂志
2024-09-29 20:07:52

电梯间的靠背椅

张文艳

八号楼一单元八层的电梯间多了一把靠背椅。端端正正地摆在两部电梯对面的中间位置,黑红色的靠背椅紧贴着白色的墙,在原本空空的电梯间,突兀得有些碍眼。

真没眼力见啊。走出电梯门那一瞬,我忍不住轻声嘀咕了一句。抱怨这种情绪,就是来得这么快,可以对别人,可以对自己,像窗户外的蝉鸣。总之,我的不满在楼梯间游走,风一样。

电梯间里除了我,明晃晃的阳光,若有若无的微风,没有其他动静。电梯间里的喧嚣一天就那么三五次,其余时间恢复沉寂。如同秋水,风过涟漪荡漾,风停波澜不惊。

细细打量眼前这把靠背椅。椅子很干净,没有蒙灰,实木,硬扎,敦厚,黑红色的扶手被岁月打磨得锃亮,闪着来自光阴深处的幽泽。椅面上铺着的紫红色棉布坐垫系手工缝制,心意实在,老旧,但敦厚。

我真想坐到靠背椅上歇一歇。歇对我是一种奖赏,干保洁的人手脚不停,脏活累活总也干不完。

可是,谁把它摆在这里的呢?因为好奇,很想知道答案。探索答案是人的本性,也好奇。

我拿起一块抹布把靠背椅该擦的地方全部擦拭一遍。椅子下面也很仔细地用拖布拖了拖,这是一名保洁员的职责。每天上午,我得把这栋楼从顶到脚,或者从脚到顶一层一层打扫一遍。我们管这叫“洗”楼。

我通常八点上岗。从底层干到八楼,大概一个半小时左右。这时的八楼,上学的都已经走了,在家歇着的可能还在补觉,整个楼层静悄悄的。八楼住着四户人家,有老有少,我们熟悉而陌生。靠背椅的主人是他们中的哪一位呢?是一位老先生还是老太太?他们老了,腿脚不方便,才会在某个时间坐在这把椅子上打发无聊时光?

我想来想去,想不明白。靠背椅只是安安静静地靠在墙边,就像是一位忠实的伙伴,默默地守候在这里,等着它的主人,也陪着我。

靠背椅当然不会说话,但是我却能感觉到它要对我表达些什么。靠背椅没有表情,但我却能感觉到它愿意陪着我。它敞开怀抱,随时接纳疲惫的我,让我舒缓劳累,享受片刻惬意轻松。这对一位保洁员而言,无异于恩赐。不过,我总是驳了它的好意。

我没有向物业经理反映放置在八楼楼梯间的靠背椅。我想,我只是每天在靠背椅身边出现一会,可八层的住户每天在靠背椅旁边来回几次,他们没有嫌弃,那就说明了一个问题——这把靠背椅的出现是被默许的,被接纳的。默许和接纳在都市丛林里是奢侈品,弥足珍贵。

于是更加好奇靠背椅的主人了,手中的抹布对它的关照也格外多了一些。

那天,因为要送一些东西,我便从顶楼开始做保洁。电梯开门的那一刹那,我惊喜地看到靠背椅上坐着一位老先生。老先生左手搭着右手,放在拐杖顶端的龙头上。看到我,老先生笑了笑,隐藏在皱纹里的友善通过微笑传递给我。

您好,我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不耽误你干活吧?声音苍老,羸弱,谦逊。

我开始忙活。我很清晰地感觉到一双眼睛随着我的劳作在电梯间游走。平时都是与椅子独处,相对无言,今天与老先生偶遇,虽多了份惊喜,可还是有些不自然,手上的动作不由得加快了,但耳朵一直在捕捉着老先生发出的每一个声音,咳嗽、长叹还有喘息。

一声轻响,电梯门开了,苍老的声音又响起来,你回来了?这问句像熟稔的亲人,透着亲切与关心。

回来了,大爷,您今天气色看着挺好!想回屋吗,我扶您进去。有人回应老先生。

老先生说,再坐会儿,不急。

我擦着栏杆,听着对话,看着年轻人进了家门。这个时间正是下班放学的时候,电梯不时上下运送回家的人,老先生乐此不疲地打着招呼,他们也很热情地与老先生交谈着。有个小男孩居然挽着老先生的胳膊,亲昵地喊着“爷爷,爷爷”,还把自己手里的饼干往老先生嘴里送。老先生干枯的手摸着小男孩的头,眼睛眯着笑。虽然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话,简短又简单,可看得出老先生很高兴,仿佛这是他一直等待着的美好时刻。

老先生乐呵呵地仰着脸,他那沟壑纵横的脸上凝聚了无尽的笑容,那笑容舒缓而又雀跃,平静而又波澜,像是在经历了几十年曲折和磨难后的生命之河凝聚成的一处开阔谷地,蕴藏了浩渺的湖泊、艳丽的花朵和无以言说的诗情画意。我知道,湖中的水仍有涟漪,是湖的深邃使得湖面大部分的时间都寂静如镜。可是,每个生命在人生长河的每个阶段都是需要某种交流的,那些饱胀的或是干瘪的生命力都需要以某种方式向外奔突,去为自己寻找一个河道,创造一片肆意绽放的花海。

我把打扫卫生的时间做了调整,隔三差五地与老人偶遇。他坐在靠背椅上,看着电梯门,或扭头看着窗外,铁青色的电梯门发着暗淡的光,窗外的阳光却生动辉煌。老人的笑声每次都是在电梯门打开时出现,特别是当某一位邻居披着阳光,带着阳光特有的味道出现的时候,他的笑容就犹如春天的花朵一般灿烂起来,而那清冷的电梯间也瞬间温暖柔和了许多。

很多时候,靠背椅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守候在那里。我见到过那个挽着老先生胳膊的小男孩爬到靠背椅上,很舒服地坐着,直到妈妈喊他,快下来,电梯来了。也看到过几个叽叽喳喳的女孩站在靠背椅旁边,电梯刚上去,显然还要等几分钟,不知谁率先坐了上去,其他几个女孩争着抢着,笑着闹着。这让我想起小时候挤猫猫的游戏,女孩们被电梯载走了,笑声留了下来。此刻,再看靠背椅,它已然成为墙壁上的一幅水彩画,色彩后面藏着丰富的、绚烂的还有平淡的生活。

此时,还没有到上下班或者上学放学的高峰期,上下电梯的人很少,与老先生打过招呼之后,电梯间就变得很安静了,而我的忙碌似乎为这安静注入了一些不和谐的音符,我只好轻一点再轻一点。因为这奇异的宁静,一切似乎都是空空荡荡的。我清晰地听见老人喘息的声音,那声音苍老而又浑厚,听起来亲切又踏实,像一间老屋藏着已经逝去的春天的阳光。我想,如果把它打开,会看到许多零落的散发着幽香的彩色花瓣,还有许多古老的春天的叹息。

恍惚中,我听到了母亲的呼喊,“燕子,来,帮我开开门!”母亲已经挪着轮椅到了门口,可是轮椅前的脚蹬以及她不灵便的双腿不能满足她自己打开门的愿望。我打开房门,在她的肩上披了一件上衣,把她患病的双腿用毛毯盖好。母亲努力地将轮椅往门口挪,全然不顾外面吹进来的凉风。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从楼上飘来,母亲探着身子张望,高跟鞋叮叮当当在母亲眼前敲出明快的节奏,转过楼梯消失在散漫而又迷离的光线中。母亲缩回头,摆弄自己的双手。医生交代过,每天尽量多活动活动,攥攥拳揉揉腿。这段时间,母亲很听话,经常自己锻炼身体。“给这儿歇着呢!”老白婆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母亲猛然抬起头,满脸的喜色,“回来了,坐这儿歇一会儿吧?”

“老儿子回来了?待几天啊?”俩人你一句我一句拉着家常,声音大得整幢楼都能听见。看似答非所问,却是说着自己,关心着对方。我听得到,母亲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欢喜,那欢喜从内心出发向周边扩散,并一字一顿地蹦向窗外。鸟儿衔住了,扑闪着翅膀飞到枝头跳跃啁啾;风儿接住了,原地打一个漂亮的旋儿又迅猛地站起身;阳光捧住了,扑扑闪闪变得五光十色更加明媚耀眼。老白婆子拉了拉母亲的手“好好养着啊!”转身要回家,母亲探着身子追随着她的脚步,目送她上楼,然后缓缓地把目光收了回来,接着伸伸胳膊,攥攥拳。

没事的时候,我也会搬个小凳子坐在母亲对面。小的时候,我经常坐在院门口小板凳上探着身子探着头,眼睛穿过长长的胡同望到街上,从夜色中分辨出母亲的脚步声。我给母亲揉揉胳膊,捏捏腿,东拉西扯地说话。说以前,说现在,说将来。说话的时候,母亲的眼睛始终望着门外的楼梯,望着从楼梯拐角的窗口射进来的五彩阳光。

母亲因摔倒而断裂的骨头顽强地自由生长,5个月的时间支撑起母亲笨拙的身体,一挪一移地从床上转移到了轮椅上,但却始终不能满足她走下三楼的愿望。

大爷和母亲对外界的渴望,犹如干渴的禾苗盼望雨水,犹如扯开线的风筝期待春风。

进入冬季,再也没有看到大爷端坐在电梯间的靠背椅上,不管我是从下开始还是从上开始,为全楼做保洁,两个时间段我都没有再看到过老大爷。靠背椅孤零零地倚靠着那面墙,我仔细地擦拭它,想象着老先生坐在这里,那如影随形的问候,那沉重忧闷的喘息,还有那暖意融融的笑容。四户人家的大门紧闭着,有很多次我都想去按响8002的门铃,但又觉得有些冒昧,即便有人启门,我又能说些什么?能想到的些许问候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突然有一天,我看到靠背椅的旁边多了一个小马扎,是那种传统的老式马扎,墨绿色的绑带缠绕着几根滑溜溜的粗木条,带着岁月的荣光歪扭着身子静静地倚在靠背椅的旁边。我心中一阵惊喜,大爷又出来坐了!大爷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出来坐?他坐了多久?我怎么没碰到?我是从上往下开始保洁的呀,那么明天,我是早一点还是晚一点?我盘算着时间,听着8002有没有开门的动静,有没有大爷的咳喘声,想象着大爷满是皱纹的脸上那久违的灿烂的笑容。

我调整着时间,一天早十分钟,一天晚十分钟,认真又仔细地打扫8楼的电梯间。三天、五天、半个月了,我还是没有与大爷偶遇。小马扎紧挨着靠背椅,就那么陪着我,安安静静地。没有笑声,也没有问候声在楼梯间回荡,阳光依旧从窗口照进来,淡淡的没有光泽。

我把家里的玻璃擦得水晶般透明,好让阳光能肆意地照进来,驱走母亲心头因无奈而产生的阴霾。母亲很努力地进步着,髋关节犹如客厅里那盆多年的龙骨,依然葱郁而顽强地生长着。可以自己穿鞋了,可以自己扶着助步器走了,可以支撑着身体自己刷牙洗脸了。就像当年期盼女儿成长一般,我惊喜地看着母亲一天天地增长本事,而每当母亲挪动着笨拙的身体在屋子里移动的时候,我在她浑浊的眼睛里能看到有光亮在闪烁,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奇异光芒,犹如和煦的风,钻过窗棂缓缓地吹到窗外,吹得迎春花绽开了嫩黄的笑脸。

一个多月以后,当靠背椅与背阴的残雪一起消融的时候,电梯间变得空空荡荡。在今后无数个日子里,我无数次听到大爷的咳喘声,听到大爷与邻居说话时的笑声,那声音披着阳光,穿过岁月,苍茫而又清新。

窗外有点点的亮光照进来,春天的日子是多么的美好。

作 者 简 介 

张文艳,洛阳人,作品见于《牡丹》《洛阳日报》等报刊。

责任编辑 高 瑞

《牡丹》2024年9期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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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      审 | 王小朋

二      审 | 李知展

微信编辑 | 刘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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