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未全亮,蝉声已从老榕树的枝桠间漏下来,像一把把钝锈的刀片,剐蹭着纱窗的褶皱。我推开阳台的玻璃门,露珠正从滴水观音的叶尖滚落,砸在晾衣杆上,“啪”的一声,惊醒了蜷缩在墙角的壁虎。六点钟,楼下的早市已飘起炊烟,卖菜阿婆的竹筐里堆着空心菜,叶片上还沾着红砖厝的潮气,仿佛昨夜刚从田埂上摘下。
我踩着人字拖下楼,油条摊的油锅正“滋滋”作响。老板阿伯的皱纹里嵌着面粉,像被岁月揉皱的油纸。他递油条时说:“后生仔,夏至的油条要蘸新麦粉做的甜浆,才去暑气。”我咬了一口,外酥里嫩,甜浆顺着嘴角淌下,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晋江摆渡的日子——那时总用油条配船家熬的冬瓜茶,咸甜混着江风,能吹散一整天的困倦。如今油条摊的铁锅还是那口,可船家的蓑衣早已挂在了博物馆的墙上。
太阳爬上开元寺的东西塔,把骑楼照得发白。我骑着电动车穿过西街,卖花婆的扁担里挑着茉莉与白兰,香气混着油条的油烟飘过来。小时候,母亲总在夏至这天用白兰串成手链,挂在蚊帐钩上,说能驱蚊。如今花摊的塑料桶里,白兰仍被草绳捆着,可戴花的人却少了,都改用驱蚊液和空调。我忽然觉得,白兰的香气像一封未拆的信,藏在时光的褶皱里,等有心人翻找。
正午的日头像块烧红的铁饼,把骑楼走廊烤得发软。我躲进南俊巷的茶馆,八仙桌上的茶盅还冒着热气。老茶客们摇着蒲扇,用闽南语聊着今年的台风和龙舟水。我呷一口铁观音,苦味在舌根化开,转而泛起回甘。隔壁桌的老头哼起南音:“六月夏至热难当,蝉声高唱榕荫凉……”那调子拖着尾音,像被热浪蒸软了,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我望着他皲裂的手指,忽然想起,泉州人的日子何尝不是这样?苦中带甜,甜里藏涩,像一壶反复冲泡的茶。
顶着红天赤日,拐进涂门街的古玩店,老板正用湿布擦着德化白瓷观音。他指着案上一尊残破的瓷像说:“这是宋窑的夏至祭器,釉面开片像冰裂纹,老泉州人讲究‘夏至祭地,冬至祭天’,用这种冰裂纹的瓷器盛露水,说是能祛病。”我凑近细看,瓷像的莲花座上果然凝着几滴水珠,不知是店主故意洒的,还是真从某个时空里漏下来的。我在古玩店里喝茶蹭空调到傍晚六点,日头终于西斜,把清净寺的宣礼塔拉得老长。我跟着人群去关帝庙烧香,香炉里的灰烬被热风卷起,像一群黑色的蝴蝶。卖香烛的阿婆递给我一炷“夏至平安香”,说“这香是用龙眼木粉做的,点起来有果香”。我望着香火缭绕的关帝像,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晋江深沪港打渔时,总在夏至这天给妈祖娘娘上香,祈求风调雨顺。如今香案上的供果换成了进口荔枝,可香火却还是一样的旺。

不想回家吃晚饭,便钻进一家面线糊店。老板掀开木桶盖,热气裹着虾米香扑面而来。他舀一勺糊糊浇在碗底,撒上油条段、卤蛋和醋肉,说:“夏至的面线糊要加醋肉,酸能开胃。”我咬一口醋肉,外皮酥脆,内里软嫩,酸味在舌尖炸开。隔壁桌的食客在聊龙舟赛:“今年晋江的龙舟队换了新桨手,划得比去年快……”我望着碗里的面线糊,忽然觉得,这碗糊糊就像泉州人的日子——看似平淡,却藏着百般滋味。
提着竹编的艾草香囊往回走,路过承天寺时,听见木鱼声混着诵经声飘出来。穿海青衫的和尚正在扫落叶,竹帚划过青石板,“沙沙”作响,像在写一首无字的诗。香囊里的艾草是今早从清源山采的,带着山露的湿气。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总在夏至这天用艾草煮水洗澡,说是能驱邪。如今超市里卖着驱蚊贴和花露水,可艾草的苦香,却永远留在记忆里。
夜色渐浓,蝉声渐稀,纺织娘的絮语取而代之。我蹲在阳台的花盆边,看一只蜗牛正沿着滴水观音的叶脉往上爬。它背上的壳螺旋着,像一顶微型斗笠。我想起二十年前在晋江岸边盖石头厝的日子——那时总在夏至雨后看见蜗牛,它们顺着潮湿的墙缝往上爬,留下银亮的痕迹。如今阳台的花盆是塑料的,可蜗牛却还是一样的慢,一样的固执。
雷雨突至时,我正坐在天井里。豆大的雨点砸在遮阳棚上,叮叮咚咚,像一串急促的琵琶音。我赤脚跑到阳台,看雨丝把骑楼走廊织成朦胧的纱帐。雨脚踩过青石板,激起细小的水花,骑楼下的阿婆们正手忙脚乱地收晾晒的笋干。忽然一阵凉风掠过,老榕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有人在翻动一卷泛黄的线装书。我望着对面楼顶的太阳能热水器,它们在雨中闪着光,像一排沉默的守夜人。
花盆里的茉莉开了一朵,白花藏在绿叶间,像一盏小灯笼。艾草香囊还在阳台的竹椅上摇晃,绳结已有些松散。我坐下来,看晨光爬上骑楼的雕花窗棂,忽然明白,为什么古人说“夏至一阴生”——在最长的白昼里,黑暗已悄然萌发。可泉州人从不悲叹,他们用一碗面线糊、一炷平安香、一句“心静自然凉”,便把盛夏的酷热化作了生活的诗意。
夜色渐浓时,我在天井里摆开竹椅,喝着冰镇的冬瓜茶。玻璃瓶上凝着水珠,像时光的泪。远处传来木偶戏的锣鼓声,像三十年前在晋江岸边看到的提线木偶——那些彩色的木偶在艺人手中翻飞,唱着“陈三五娘”的悲欢离合。我望着那些忽明忽暗的萤火虫,忽然觉得,原来夏至最动人的,不是白昼的长度,而是黑夜的深度——在最盛大的时刻,看见最朴素的本质。
躺在竹床上数星星,银河已淡成一条银线,可夏至的夜却愈发清凉。蝉声、蛙鸣、纺织娘的絮语交织成网,网住了整个闽南的夏夜。我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笃笃”声,抬头望见一只啄木鸟在老榕树上叩击,像在敲打时光的木鱼。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原来夏至是一场盛大的修行——在烈日下低头,在风雨中摇晃,在喧嚣中寻找宁静,在轮回里看见永恒。
黎明将至时,我在竹椅上睡去,梦见自己变成一尾红鲤。在晋江的浊浪里逆流而上,只为在夏至的某一天跃出水面,看一眼开元寺的东西塔。而当潮水退去时,我忽然安静下来,把最后的鳞片埋进江底的泥沙,等待下一个轮回。
天亮后,楼下的豆浆摊又开张了,油锅正“滋滋”冒着热气,卖菜阿婆正挎着竹篮从骑楼走廊经过,竹筐里的空心菜还滴着水。我忽然觉得,泉州人的日子就像这夏至——白昼再长,黑夜终会来;热浪再盛,凉风终会起。一切都在轮回里,像一封寄给旧时光的信,永远在路上,永远未拆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