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在收拾那些琐碎而又微不足道的事物。适合老年人的穿戴——中山装外套，保暖内衣，背心，袜子——他只给父亲买过几次鞋，但父亲一生只喜欢穿两种鞋，雨靴和草绿色的球鞋，别的鞋会扔到一边。有些东西不能太丰富，又必须齐备。父亲的饮食也很固执，只喜欢那些熟悉的食物，对猪肉、鸡蛋、豆腐特别钟爱，无论多少都会笑纳，如果不感兴趣的，他连碰都不会碰，就让它们直接腐烂，变质，当成垃圾扔掉。亲手扔过无数次垃圾之后，他摸准了父亲的习惯，给父亲慢慢固定了一张食谱，偶尔也会破例，挑选一些父亲从来没有尝过的新鲜食物。

他将这些琐碎打成包，大包小包，三周两周一次，一趟一趟往乡下跑。从县城到他父亲居住的王桥村不过一百多里的路程，可中间得倒两次车，招出租车去汽车站乘坐汽车，下了汽车还得换乘摩托车。他就是个钟摆，在县城和王桥村之间摆来摆去。有时他很沉静，有时又很浮躁，更多的时候他坐在某辆汽车的窗口，一脸平静。这一路的风景都是他见惯了的，石炭，红砂岩，黄土丘陵生长着杉树、马尾松、无数的野花野草。春天有烂漫的映山红，秋天有绚烂的红叶。

他在这条路上奔走了四十年。他在路的这头，父亲在路的那头。他能想象有什么事情正等待着他。每次下了摩托车，放下包裹，他就得替父亲打扫屋子，父亲的习惯有些恶劣，他会料理自己的生活，洗衣做饭，可就是不会收拾自己的房间。他的房间永远是狼藉的，到处都是纸屑果壳，各式各样废弃的食物包装袋、鸡蛋壳、盛过八宝粥的易拉罐……有一些让他想象不到的小玩艺儿，父亲亲手剪裁的各种形状的小纸盒，削铅笔的小刀，小学生的课本。他的父亲似乎是个顽皮的孩子，总是躲在房间里开小差，偷偷做着一些小制作，玩着没有人窥见的游戏。面对父亲的这些作品，每次他都有一种错觉，父亲好像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他调皮的孩子。他想象不到父亲做着这些事情时的表情，也猜想不到父亲的心情。他有些无奈，又有些开心，毕竟父亲喜欢干这些，还能干这些。他清扫干净父亲的屋子，接着开始打扫楼梯，厅堂，小天井。父亲的房前有棵樟树，春秋两季都会落叶，他将落叶扫成堆，点把火，烧成灰烬，再将灰烬清理了。

他的父亲是个卑微的人，小时候患过一场病，落下了许多毛病，腿脚不灵便，口齿不清晰。他受过无数的歧视，也被动接受过无数的同情。他小的时候同父亲总有那样一段距离，他最痛恨别人拿父亲开玩笑，也痛恨别人拿他去同父亲比较，然后数落父亲的不是。这些年，他一趟一趟回家，回到父亲身边，他和父亲的距离一天天在缩短，他慢慢摸透了父亲的脾气，谙熟了父亲内心最隐秘的渴望。父亲是个固执的人，他认定的事情谁也无法劝说，别人也无法同他交谈，他说的话别人听不明白，别人说的话他根本不听。父亲固执了，只有迁就他避让着他。父亲又是个自尊心挺强的人，有很多旁人不理解的习惯，不吃剩饭剩菜，外出做客必须坐上位，享受别人对他的尊敬和礼仪。父亲耳背，可耳背得有些奇怪，对他有利的事情听得清清楚楚，对他无益的事情却充耳不闻。父亲还有一些小骗术，有时故意将钱藏起来，佯装身无分文，让他拿钱给他。他满足了父亲。下一次，父亲又会用相同的方式来蒙骗他，他照样会满足他的要求。父亲只会玩这种低智商的骗术，而且一个法子会重复无数次。

他同父亲的对话是单向的，基本上是他在聆听父亲说话。父亲的口齿越来越含糊，有时连猜带想才能听个大概，有些话根本不知父亲在说什么。只要父亲在说话，他就不住地点头，微笑。父亲不傻，他念过初小，会写字，会读书。他懂得亲疏，晓得礼仪。父亲留着的钱，只要孙子开口了，多少都会给孙子。父亲的亲人大多不在身边，父亲会惦念，有时冷不丁会问他小弟弟怎样了，他儿子怎样了也会问到他的母亲——父亲的妻子。对父亲的问话他无言以对。

这些年，父亲的疑心病越来越重了，对这个世界只有怀疑。不管谁送给他的东西，他都不敢接受，越是精美的食物，越不敢吃进肚子里。父亲只信任他，只有他给的东西才会放心享用。父亲的话也只说给他一个人听。

他同父亲说话时附近有些人会来告状，说他父亲又骂人了，或者干了别的坏事。他笑一笑，并不做过多的解释，那些说的人不过说说而已，并不是真的要追究什么。父亲有了事往往都是他们通知他，父亲生了病，第一时间照顾父亲的也是他们。因为父亲，他对他们唯有感恩。他想过将父亲带进县城，可是要想父亲进城，那比牵一头倔强的牛进城还要困难百倍。父亲喜欢到处走动，一刻也不肯安静。父亲去的地方都是多年前去过的地方，一些亲戚所在的村子，偶尔还会跑到三十里外的其他镇去。那都是父亲熟悉的地方，可能记忆到了骨子里。对于父亲的安置始终是他的难题，也是他的痛处。养老院担心父亲乱跑不愿接受，带进城怕父亲走出去不认识回家的路，还担心车，父亲不懂得交通规则，不懂红灯停绿灯行，不晓得要走人行道，过马路也不知道要走斑马线。父亲有父亲的世界，父亲离开那个世界会怎样，他无法预知。他只会像钟摆一样，在县城和父亲居住的村庄之间来回摆动。如果有一天，他这根钟摆中断了，停止了，那他的父亲——他父亲的时间就彻底坏了。

【作者简介：樊健军，著有小说集《冯玛丽的玫瑰花园》《向水生长》《遥远的妃子》《穿白衬衫的抹香鲸》《空房子》《行善记》《有花出售》《水门世相》，长篇小说《诛金记》《桃花痒》等，曾获汪曾祺华语小说奖、百花文学奖、林语堂文学奖、谷雨文学奖等多个奖项，有作品入选加拿大列治文公共图书馆最受欢迎的中文小说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