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里,两个“人”中的后一位,指广东深圳的唐小林。
两个多月前,唐小林来天津,领取《文学自由谈》三十年“重要作者奖”。因难得北上一回,他放弃乘坐飞机,往返都选择了耗时漫长的火车,以便沿途观赏。这与分秒必争的多数与会者,形成明显对照。数日朝夕相处,平和的脸,平和的话,更加出人意料。大家读过他锋利的文字,深谙里边的内容,通常都会调动写作者全身关节,尤其需要绷紧面部肌肉。但看眼前此君从里到外的松弛,于是大家明白,老话“文如其人”,也有不灵的时候。一身傲骨写文章,满面平和过日子,这般状态的文学批评者,如今打着灯笼都难找了。
抛开那些躲在屋子里,只愿做、或者只会做“课题”的评论者不说,场面上兜得转、吃得开的批评家,愈是大牌角色,往往愈是表现欠佳。无论其话题多么撩人兴致,无论其表达多么遮人耳目,无论其结论多么耸人听闻,都很难掩饰他们贱卖常识,混淆价值,轻慢良知的本性。文学评论花枝招展的热闹,已很难脱离这些人的摇唇鼓舌,尽管他们对批评大厦的建构,实质上起不到丝毫添砖加瓦的作用。但凭借金玉其外的参照,我们才有幸见识到另一类批评家。比如,有了张颐武的概念轰炸,我们能扩充视野;有了李国文的借古喻今,我们能广博学问;有了陈冲的迂回穿插,我们能见识逻辑;有了韩石山的机锋抖擞,我们能领略智慧;有了李美皆的笔墨摇曳,我们能飞扬想象;有了李建军的义正辞严,我们能明辩黑白;有了李更的孤傲清醒,我们能遏制欲望;有了冉隆中的悲天悯人,我们能追逐良善。
唐小林显然特别,他完全入不了第一拨的队列,也大体不同于第二类的路数。文学批评,无疑应归属摆事实、讲道理的操作。而唐小林剑走偏锋,只专注于摆事实,不热衷于讲道理。因为事实一经跃然纸面,便基本上无须罗嗦道理了。他的手法是,借用批评对象自身的字、词、句,罗列其前矛后盾、浅入深出、盗袭他人、重复自己、粗枝大叶、指鹿为马之类软肋与硬伤,从而不温不火地,水落石出地,板上钉钉地,验证出饱学之士满腹的经纶,不过一肚草料;完备的体系,不过一锅杂碎;离奇的叙事,不过一堆呓语。这一招颇有巧劲儿,致命到当事人往往被一箭封喉,难堪到帮闲者虽疾首痛心却无从援手。于是在某些人眼中,唐小林讨嫌到家,却又让人无计可施。他的方式其实笨且累,为精明人所不屑。要眼里看得出对方的错,须胸中先得有自己的对,不博览群书,不独具慧眼,不做足功课,不无私无畏,根本无能为力。每每到手唐小林的文章,一读便知,他手起刀落,已将批评对象的货色大卸八块,掰开揉碎,横着竖着地,里子面子地解剖一够。故而,他的文章是精雕细磨出来的,绝非那种一泄万言、倚马可待的浮语虚词。
从唐小林舞文弄墨的姿态,可以辨识出,他肯定不是目前文坛最优秀的批评家,但肯定是文坛目前最果敢的批评家。他的果敢,体现在击打目标的专一。专一的对象,乃文坛名家群体。唐小林经年累月的激情,似乎专同名流作对,专与名著为难。自然免不了招惹是非,引来“借名人出名”之类闲话。唐小林固守的理念在于,名人有错,名著有错,如得不到指谬,比非名人、非名著出错,更会有传染的恶果。至于个人受到种种贬损,完全可以一笑了之。总被恭请文坛上座的大鳄高僧,素来醉心于仰慕的目光,任何质疑,均为冒犯。总以为自己笔下鬼斧神工,并从来不会失误。他们哪里明白,真老虎尚有打盹的时候,何况自身仅为纸老虎者流。这也便是唐小林这种较真的人,写批评,写了许多年,还要继续写下去的原因;这同样也便是《文学自由谈》这种较真的刊物,登批评,登了三十年,还要继续登下去的原因。
唐小林的批评,已成为不可预测的未知。谁也不晓得,他的下一枝利箭,将要洞穿哪位大师、巨匠的桂冠。如此悬念,利莫大焉。对一些作家来说,会成为创作时的警醒;对一些看客来说,会产生阅读后的教益。《文学自由谈》大量读者来信,表明文坛民意往往具体到,期望唐小林这样的清道夫多上几个,随心所欲的垃圾制造者可能就会少上一堆。
此番天津获奖,唐小林得到的不是评委的全票,只是多数票,这自然可视为他仍需进步的依据之一。我已读过他若干文章,体会其文以载道的基调已经解决。然上乘文章的品质,终究不可或缺文以载趣,不可或缺举重若轻。如果再怀揣一份商榷的诚意,那就定然锦上添花了。文章之道,有的经纬分明,有的则似是而非,留下讨论的余地,会助于引申众人的推敲。
行文至此,仿拟一段唐小林的简历,但愿不会触碰他的隐私。唐小林,四川宜宾人,高中学历,三十七岁到深圳打工,曾做过企业管理、日语翻译。由于后来多年专事文学批评,所有颂扬型文坛聚会均与他无缘,意味着从无“红包”进账。他深圳谋生一十九年,因为拮据,每年只得购买老家宜宾的社会保险。谈起这种对人生后路的安排,唐小林没有无奈,没有沮丧,反倒比倾听者平静、坦然。不同于许多异地漂泊的人,他心中的精神归宿,就在能为自己托底的故乡。他以自身经历,证明辗转多年的深圳,不是传言的文化沙漠,而是真切的人文沃土。一帮从道义上、经济上给予扶助的同乡和朋友,是唐小林应对贫寒、坚守信念的知音。所以,尽管几乎每发表一篇批评,便实际上为自己增添一个“敌人”,他并无胆怯,亦问心无愧。这个远离低级趣味的写作者,为清洁文坛而昂首前行的情怀,非同凡响,闪烁出高贵的光泽,让人生出莫名的欣慰和感动。
(原载《文学自由谈》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