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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4年第8期|安宁:四季
中国作家网
2024-08-30 08:54:56

这是春天,我和阿尔姗娜趴在窗边,一边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一边注视着窗外一株沧桑的柳树,它一夜间浸染的绿色,提醒着我们,生命又开启了新的轮回。

它已经很老了。或许三十年前小区刚刚建成的时候,为了乔迁之喜,一楼的主人就将它移栽到这里。一株普通柳树的寿命,也就三四十年。如此算来,它已进入暮年。它的树干已有部分中空,蚂蚁们便在这里住下来,每日爬上爬下,将不远处垃圾桶旁人们漏下的残羹冷炙,一次次搬运回巢。蚜虫们也会吸食柳树的汁液,于是一年一年,树洞越来越大,总让人担心,某一天它会被完全蛀空,在某个风雨之夜,尚未来得及向路人发出哀伤的呼救,便颓然倒地。

但那一天,似乎永远都不会来,于是这里便成为鸟儿们栖息的家园。每天清晨,清脆的鸟叫声都会将我唤醒。我喜欢躺在床上,隔着厚厚的窗帘,倾听鸟儿的歌唱。有时是一只麻雀,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阳光洒落下来,它的身体温暖而又明亮,叫声也因此充满了喜悦,仿佛即将会有快乐的事情发生。有时是两只喜鹊,比赛似的,让清亮的叫声抵达人们的枕畔。有时是一只燕子,历经长途跋涉,从遥远的南方降落在辽阔的内蒙古大地,这万物复苏的春天,让它兴奋,于是它一刻不停地叫着,好像要将一路看到的风景,全都讲给人听。

这时节,年迈体弱的老人还未褪去棉衣,燕子将他们早早地叫醒。他们裹好棉衣,笼着手,走出防盗门,站在树下,欢喜地仰头看这只燕子。有时,老人也会跟它说一会儿话,絮絮叨叨的。儿女们都上班去了,只有柳树上的燕子,愿意陪着又熬过一个寒冬的老人,说一早晨的话。

我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鸟叫声,心底一片明净。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对面的柜子上,细细长长的,像一柄锋利的剑戟,悄无声息地劈下去,斩断了逝去的一日,并将全新的一天,送到我的面前。

我于是起床,在鸟鸣声中洗漱、吃饭,给窗边的扶桑花、太阳花、绣球花、风信子、朝颜花、杜鹃、兰花草,一一浇水、松土、锄草,而后将它们移到阳光丰裕的地方。劳作的间隙,我会抬头看到老迈的柳树。此时,它荡漾在春光里,重新现出生机,每一片叶子都是新的,每一根柳条都充盈着力量,就连寄生其中的蚂蚁,也成为不可分割的部分,让它在某一瞬间,闪烁着动人的生命之光。

这奇异的光,也吸引来一群勤劳的蜜蜂,它们将巢穴搭在柳树旁边的车棚檐下。推着电动车出门上班的人,每次都小心翼翼地绕开蜂巢,怕冷不丁被它们偷袭。但蜜蜂们忙着采蜜,没有时间与人周旋。它们先将一楼小花园采完了,再飞去附近采集杏花或者槐花。一天的工作结束,它们才肯回到巢穴安歇。许多个黄昏,我起身休息,透过窗户,总会看到后腿沾满花粉的蜜蜂陆续回巢。不管飞得多远,这群小生命总能够循着气味返回家园。在这种神秘的对气味的记忆中,除了蜂巢弥漫出的花粉的甜香,一定还有阳光下万千柳叶散发出的清新微苦的味道。正是这一株老去的柳树,为这些可爱的生灵遮风避雨,让它们在与人类共同栖息的城市里,一年一年,永不停歇地生息繁衍。

就在与这株柳树间隔一百多米的墙壁里,也长着一株老树。这是一株榆树,它与楼下的柳树遥遥相望,共同见证着这片社区开疆辟土似的兴建,又因周围医院、学校、商场等配套设施的兴起,成为人们瞩目的市中心,最后,在城市的快速扩张中,被高楼大厦遮挡,落满了灰尘,并被喜新厌旧的人们迅速地抛弃。就在老旧小区的改造中,人们将一堵又一堵围墙拆掉,把一栋楼就自成一个小区的农委大院、天宇公寓、弘元公寓、二药厂二号楼、印刷厂楼、科技站小区、高干住宅小区,合并为农委社区。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期,在呼和浩特这座三线城市,农委社区属于炙手可热的地方,人们一提起这里,就会心生仰慕,恨不能将自家姑娘嫁入这里的某一栋楼,或者以后给自家小子在这里买一套房。小区里住着的人们,进进出出也满带着骄傲,每栋楼都因嵌入了单位名字,成为闪亮的身份名片。就连三十多栋楼附近的“老百姓市场”,负责收取租金的男人,言行举止里也透着豪横,仿佛他是旧时代的地主。

谁也不会想到,三十年过去,这里会被人遗忘。如果不是因为附近有民族实验小学和幼儿园,这里将住满不愿离去的老人。是这些为了教育而“孟母三迁”的年轻夫妇,和他们快乐无忧的孩子们,让这些单元门经常无法关闭的破旧老楼里,依然充满了生机。

这不长不短的历史,被那些尚未砍伐的树木记下,而后刻进生命的年轮。我因此常常感激在社区改造中,将这株历经三十多年风雨的榆树砌进围墙的工人。他们原本可以毫不留情地将它砍掉,换成整齐漂亮的景观树,但他们将它留了下来,让它在夹缝中,依然可以枝繁叶茂地站立在大地上。或许,砌墙的师傅就住在这片社区的某栋三层小楼里,与推着三轮车卖烤串的、卖麻辣烫的、送快递的、开出租的、开小卖铺的、售五金的、擦玻璃的、清洗油烟机的、疏通下水道的、维修暖气片的人,住在一起。因为这些被年轻人嫌弃的老破小,他们得以用低价买下它们。他们真诚地热爱这片老旧却安静的家园,所以一个泥瓦匠在一株与六层小楼一样高的榆树面前,生出悲悯,将三十年的光阴砌进一堵墙里,并给它留出一些继续扩展年轮的空间。

就在榆树的旁边,五楼的窗户里,常常探出一个与阿尔姗娜同龄的女孩。夜晚散步的时候,两个孩子会隔着窗户说一会儿话。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气息,五楼的女孩用钩子折下一串榆钱,送给楼下陌生的朋友阿尔姗娜。三个人在夜色中吃着榆树软糯清香的馈赠,漫无边际地说着闲话,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一株榆树将我们的心连接在一起。夜晚遮掩了光阴在这片社区留下的斑驳的印记,一盏一盏橘黄的灯,点亮了每一扇窗。

这春风沉醉的夜晚,如此迷人。

黄昏,我和阿尔姗娜下楼,去一楼人家的小花园旅行。

这是盛夏,暑气刚刚消散,阴山脚下吹来的风,有让人愉悦的凉。晚霞以泼墨般的肆意与豪放,铺满了天空。整个城市变得开阔起来,所有建筑仿佛都后退了三千米,花草树木浸染在明亮绚烂的光里。在夕阳中慢慢行走的人们,犹如婴儿沉睡在柔软的襁褓中,或蜕变的金蝉包裹在透明的壳里。大风吹出气象万千的云朵,天空和大地在耀眼的霞光中交融在一起,所有美好的事物,都被瞬间照亮。

下班回到小区的人们,像进入梦幻城堡。于是晚饭后,人们便将日间的琐碎全部忘记,趿拉着凉拖,打开后门,走进自家的小花园,在霞光中弯腰劳作。而我和阿尔姗娜,也在此时下楼,开启了花园的旅行。

整个农委社区有三十二栋楼,每栋楼有三个单元,六个小巧的后花园。我和阿尔姗娜沿着大大小小的花园逐一逛过去,逛到最后,常常见一轮明月升上天空,夜幕完全笼罩了城市,家家户户的灯盏次第亮起,一只猫在夜色中爬上墙头,一转眼又消失在幽深的巷子里。

每个由老人掌管的花园,最后都会变成瓜果丰盛的菜园。老人们喜欢播种黄瓜、茄子、豆角、尖椒、番茄、胡萝卜、韭菜、大葱、白菜,甚至玉米、土豆和地瓜。就在一公里外的老百姓市场,一年四季都有新鲜便宜的蔬菜出售。但老人们还是乐此不疲地将他们对于土地的热爱,以瓜果蔬菜的形式,植满小巧的花园。有时,番茄和尖椒挂满了枝头,来不及采摘,也享用不完,就挂在那里自然地老去,风吹过来,它们干枯的身体在枝叶间摇摇晃晃,发出亲密的私语。老人站在垄沟背儿上,倒背着手,骄傲地注视着这一小片天地,仿佛农民注视着自家翻滚的麦田。不过几十秒,老人便可以将菜园检阅完毕。每一根黄瓜、每一个茄子、每一头大蒜、每一株玉米,都浸润着老人的汗水,珍藏着他(她)在这里度过的所有的黎明与黄昏。这样想着,晚霞中的老人便像器宇轩昂的国王,注视着亲手打下的江山,唇角浮起满意的笑容。

偶尔,老人脸上也会闪过一丝琥珀色的哀愁,他(她)想起自己生病的时候,因为疏于管理,花园现出衰颓的景象。这盛夏的荒凉让老人对生命生出眷恋,于是他(她)拖着虚弱的身体,细心地为每一株蔬菜浇水,又将它们枯萎的叶子小心翼翼地剪下,埋入土中。打理一新的菜园,在落日的余晖下熠熠闪光。如果侧耳倾听,每一片叶子、每一枚果实中,仿佛都有饱满的汁液在汩汩地流淌。这生机让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现出光芒。

有时,我和阿尔姗娜会推门进去,道一声好,问候劳作的老人。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微微笑着,摘下两个红得透亮的番茄,或者顶花带刺的黄瓜,打开从房间里引出的水管,洗干净后递给我们。一只小黄狗听见陌生人的声音,从客厅里一路叫着跑出来,老人只是看一眼,它便停止了叫声,围着我们欢快地摇着尾巴,又“嗖”一下钻进豆角架下,追着一只晚归的蝴蝶,兴奋地奔来跑去。黄昏最后的光,正悄无声息地掠过碧绿的菠菜、细长的豇豆、高高的葡萄藤蔓,白昼与黑夜完美交融。这高楼大厦环绕下小小的菜园,以寂静朴素的诗意,将我们打动。

继续向前,夜色愈发浓郁。次第打开的灯盏,让我们看到花园另外的美。有一户人家的花园里,长着一株高大的沙果树,隐约可以看见浓密的树叶间,有绿色的沙果闪烁。树下安放着干净的石桌石凳。石桌中间摆放着一个素雅的蓝色花瓶,花瓶里插着两支月季,一朵已经绽放,一朵尚在含苞。蔷薇爬满了栏杆,栏杆下错落有致地摆放着茂盛的花朵。格桑花、百日菊、月季、鸢尾、朝颜、海棠、杜鹃、丁香、红掌、虎皮兰、三角梅,密密匝匝地簇拥在一起。夜色下看不清花朵的样子,却可以嗅到满园弥漫的香气。花园小径的另外一侧,是健身器械,一个高高的单杠上,悬挂着一架秋千,如果坐在上面荡入夜空,一定可以回到美妙的童年。

我和阿尔姗娜隔着栅栏望着这片童话般的可爱天地,忍不住推开门,化作隐身的大盗,在夜色下的花园里悄然行走。我们坐在石凳上,嗅了嗅花瓶里淡雅的月季,又隔着花朵,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我还起身,借着客厅里昏暗的灯光,摘下一枚青涩的沙果,阿尔姗娜放在鼻翼下深情地闻了闻,而后将这枚宝贝放入兜里。风吹过来,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月亮挂在高高的夜空,将清幽的月光洒遍整个大地。恍惚间,我觉得我和阿尔姗娜好像在自家的花园里,所有的花朵都为我们怒放,客厅里坐着的也是我们相亲相爱的家人,秋千在月光下等待着一个孩子高高地荡起。这一刻,整个世界隐匿在小小的花园里。

我们于是起身,走向梦幻般的秋千。我和阿尔姗娜轮流坐在上面,用力地推动秋千,将彼此一次次送上想要快乐喊叫的半空。但我们屏气凝神,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在客厅传出的轻微咳嗽声,和电视机里渺茫的音乐声中,扮演着称职的汪洋大盗。这无声无息的快乐,在夜色的掩映下,快速地发酵,溢出小小的花园,而后淹没整个洒满月光的城市。

我坐在木质的长椅上仰头看天,阿尔姗娜在杨树下悠然地荡着秋千。

这是秋天的夜晚。风飒飒地吹过来,卷起地面上依然泛青的落叶,又将它们带往未知的地方。但一片树叶去不了太远的地方,当它在枝头的时候,看到的风景,和长居这片社区的老人看到的风景,没有太大的差异。老人们留恋这片家园,就像一片树叶眷恋着枝头,秋天的风吹了很久,它依然瑟缩着身体,在黎明和黄昏稀薄的光里,注视着这片光阴中一寸一寸老去的社区。

当树叶落下,从油漆剥落的防盗门里走出的老人,便操起笤帚,把它们汇拢到树根下。秋风吹来,会将它们重新卷入花园里、管道下、车棚中或者大道上。一片树叶就这样开始了流浪,与曾经运输生命汁液的根基,永远地分离。

这个时刻,成千上万的树叶,就在夜色下跟随着风,开启了浩浩荡荡的旅行。关起门来即将入睡的人们,在枕上听着呼啸的大风,扫荡着北疆的大地,将一切粮食扫入仓库,让所有草木露出本质,会觉得人生也被清洁一新,所有纠结的事情都无足轻重。大地以其在洪荒宇宙诞生时原始苍凉的面貌,呈现在星空之下。

寂静中,只有身体下老旧的长椅,发出轻微的声响。荡来荡去的秋千,在昏黄的灯光下吱呀吱呀地响着,犹如麻绳与杨树间的私语。谁家院子里的狗忽然起身,发出一连串警惕的吼叫,路过的人吓了一跳,紧了紧衣领,低头迎着冷风,快步走开去。除此之外,便了无声息。夜晚浸着凉意的黑色帷幕,将人重重包裹,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老旧的楼房,遒劲的大树,和树下仰望夜空的我们。

在灯光与夜色混沌交接的地方,可以看到一排枝条杂乱的低矮树木。因为光秃的枝干,我辨认不出它们究竟是桃树、杏树还是山楂树,只有在初秋的阳光下,看到枝头缀满的果实,才能准确地叫出它们的名字。此刻,它们隐匿在黑暗中,有着相似的纷乱的枝条,和低矮的树干。倚在墙根眯眼晒太阳的老人们,能准确地说出它们究竟被谁移栽到这里,又历经多少的风霜雨雪。每天清晨,从黑黢黢的楼洞里走出的老人,都会默默地将这排树木打扫干净。它们并不能遮风挡雨,很多年过去,人们才发现它们长高了一些。老人们喜欢站在阳台上,注视着它们在春天发出嫩绿的新芽,在夏天开出红白的花朵,在秋天挂满累累的果实。他们也会颤颤巍巍地下楼,坐在旁边的石凳上,仰头看一会儿天空。天上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偶尔飞过一群大雁,很快便只剩遥远的叫声。这叫声让老人怅惘,好像它们带走了一些什么。

这时的树下,只有萧瑟的茅草在风里拥抱取暖。那些曾在枝头闪烁的果实,它们去了哪里,无人知晓。为了孩子在此处租房的年轻夫妇们,也不关心。繁华的商场和漂亮的公园,每个周末都会将他们吸引。物业换了一茬又一茬,人们还不能完全将工作人员记住,他们便从这片没有多少油水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消失。于是这些树木便像生长在自由的荒野里,努力汲取着珍贵的雨水,完成开花结果的使命,从不因人们的怠慢,忘记了春天。

此刻,在我们身边,一株杨树正将繁茂的枝叶散落在楼顶,月亮犹如美人眉黛,高高挂在树梢。蛛网一样密集的电线,绕过横生的枝条,在半空里布下八卦阵。阿尔姗娜脚下积满了落叶,她每荡一下秋千,双脚便与落叶发出温柔的亲吻。这来自自然的声响,让她着迷。她一次次从高处俯冲下来,用双脚努力摩擦着大地,并在沙沙的絮语中,发出欢快的笑声。一楼的老人透过阳台的窗户,出神地看着我和阿尔姗娜,一个弯腰捡拾着好看的树叶,一个沉迷于雨落大地般美好的声响。

不知楼里哪对夫妇,为孩子建造了大树下的乐园。除了小巧的蓝色秋千,树干上还挂了一个篮球筐;几米外的窗台下,安放着一辆可爱的脚踏车,车筐里放着小小的铲子和水桶。窗户上方的墙上,一根绳子连接着锈迹斑斑的铁钉和树干。一片皱缩的萝卜干滑到晾衣绳的边缘,靠着大树沉入永恒的梦境。一段红头绳悬空挂着,在一日紧似一日的秋风里,扑簌簌地晃动着。

多少个日日夜夜,一个个孩子会被父母或老人陪伴着,在这片没有栅栏的小天地里,愉快地荡着秋千,一下下地跳起来投篮,或绕着大树一圈圈地骑行。孩子慢慢就长大了,走向更开阔也更喧哗的世界。只有这株大树留了下来,并在某个夜晚,因其散发出的温暖恒久的光亮,将我和阿尔姗娜吸引。

“妈妈,明天我还要来这里玩。”阿尔姗娜说。

“好啊,这是我们的秘密乐园。”我说。

雪纷纷扬扬地下着,犹如万千精灵,从广袤的天空降落人间,将一切尘埃覆盖。

大雪消泯了城市与乡村、草原与荒漠的界限,大地因此宁静、圣洁。人们隔窗望着雪中的树木、街巷、花园、楼房、站牌,一切都静悄悄的。路人轻微的咳嗽,遥远而又清晰,伴随着咯吱咯吱走路的声响,仿佛执剑独行的侠客,从苍茫天地间走过。

城市所有角落因此获得同样的尊严。老旧的小区现出暮年之美,崭新的社区祛除了高傲的距离,公园与青山同现质朴与高洁。所有的尘埃与污渍,都消失不见。人们被这洁净的世界打动,于是推开门,走入街巷,将自己融入寂静的雪天。

我和阿尔姗娜决定去街角的小卖铺里,买一些零食。我们不想等到雪停,漫天飞舞的雪花呼唤着我们,踩上去便会唱歌的雪地呼唤着我们,还有开满白色花朵的树木、菜园、路灯和野草,它们也在呼唤着我们。

我们没有打伞。阿尔姗娜对落在睫毛上的每片雪花,都发出惊呼,仿佛想让它们在生命消融的最后一刻,能够听到她深情的问候。水泥缝隙里顽强生长的每一株小草,也被阿尔姗娜格外地宠爱。她逐一弯下身去,注视着这些朴素的不知晓名字的野草,为它们在如此逼仄的环境中散发的坚韧而动容。雪花落满它们柔弱的枝杈,一束微弱的光穿破厚厚的云层,照亮被人忽视的角落,一阵风吹过,这可爱的小生命微微晃动着身体,犹如在光束中蹁跹起舞。阿尔姗娜为每一株大雪中现出温暖的生命停留片刻,与它们说一会儿话,祈祷寒冬过后,它们在夹缝中可以继续沐浴春光。

我们也会仰望那些被大风或小鸟种在屋顶上的灌木。它们在远离大地的水泥缝隙里,寻着一点岁月落下的尘埃,借助稀薄的营养,艰难地向上生长。它们比墙角的野草,享有更多的阳光和雨水,于是,它们的根基扎进坚硬的墙壁,将它们撑破,又钉子一样与水泥融汇在一起。有时,大风会一夜间将它们摧毁,但过不多久,断裂处又会生出新的嫩芽,不消几个寒暑,它们又站立在屋顶,接受每个路过的小孩子抬头时的惊呼和赞美。

我们还捡起一截枯枝,在雪地上写下一行字,画一个微笑的小人,一个大大的爱心。阿尔姗娜轻轻拂去栏杆最上层的雪,伸出舌尖,将一口雪含入嘴里,又做出心醉神迷的表情,仿佛她吃下的是一口甜美的蜂蜜。她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于是汽车后背上、单车把手上、松针上、倾斜的电线杆上,都有她舌尖舔过的痕迹,好像落在不同角落的雪,会像货架上缤纷的糖果,有着不同的味道。

这不长不短的一程,只见到一只小狗,它和我们一样,仰头注视着无数飞舞的精灵,发出惊奇的叫声,而后继续踏雪飞奔,将一串纷乱的脚印,留给白茫茫的大地。

小卖铺坐落在一棵有两人合抱粗的大杨树后面,店主是一对七十多岁的老夫妇。小卖铺的右侧,是利客超市、老百姓市场、馒头店、鸭脖店和煎饼店,左侧则是一条陈旧的巷子,里面有大众浴池、中通快递驿站、米线店、棉被店、彩票店、焙子店、五金店。在没有改造之前,一到雨天,巷子里就满地稀泥,人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走着,一不小心就会摔个跟头,引得两边店铺老板们大笑不止。这些店铺的主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杨树下巴掌大的小卖铺的主人,却始终都是老夫妇俩。

小卖铺的陈设老旧而又单调,但也隐藏着出其不意的老物件。顾客走进这家很像违章搭建的街边小卖铺,会有乘坐时光机穿越回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恍惚。所有货物都堆积在简单的货架上,方便面、矿泉水、卫生纸、打火机、洗头膏、洗洁精、肥皂、口香糖、火腿肠、水果罐头……日常所需,竟也都能买到。老头身体硬朗,叼着烟卷坐在躺椅上,悠闲地听着收音机里的评书。老太太则佝偻着腰,慢慢地走来走去,招待着零星的顾客。

阿尔姗娜一眼就瞧见柜台上摆放着的投币弹球机,只要投入一枚硬币,里面便会随机跳出一个鲜艳的弹球。这份拆盲盒一样的神秘,让阿尔姗娜兴奋不已,她兴致勃勃地投了三次,换来三颗红色、绿色和黄色的弹球。她不过瘾,继续在货架上搜罗宝贝。很快,她翻出了跳跳糖、摔炮、猴王丹、火柴盒、老黄历、辣条、大白兔奶糖、迷你干脆面、明星贴画。每翻出一样,老太太都会笑眯眯地接过去拍打拍打,又用抹布细心地拭去褶皱里的灰尘,这才装进购物袋里。

雪天,没有人来,老夫妇俩便靠着电暖气片,一边闲散地坐着,一边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纷飞的大雪。收音机里播放的《封神演义》,因为信号不好,时不时就会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这声响混杂着阿尔姗娜翻动货架的声音,房间里便像有一只老鼠,窸窸窣窣地,听久了让人惆怅。

对于阿尔姗娜的任何问题,老太太都会慢腾腾地给出回复。没有人着急,时间也仿佛在这里停滞。墙上的钟表不知何时坏了,时针指在十二点的刻度上,再也不曾移动。两个老人也忘记了它。或许,他们也忘记了光阴,只要没有拆迁,他们余下不多的人生,将一直停留在这里,没有后退,也不会向前。

雪愈发地大了。门口挺拔的杨树,正努力地将光秃的枝杈,插进厚厚的云层。寒气化作游蛇,从门窗的缝隙里钻进来。我找到一个板凳,坐在电暖气的旁边,像老人一样伸手烤着。这储存着几十年光阴的小卖铺,吸引了阿尔姗娜,也让我生出无限的耐心。仿佛我可以这样坐在低矮的板凳上,一直到大雪停驻,春天在门口的大树上,叽叽喳喳叫着,将所有被时光落下的街巷,逐一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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