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多雨,其留给人温润的印象很大程度来源于雨。翻遍三百首唐诗,写雨诗句随处可见,当中又有很多描写江南之雨。然而让我惊艳的,则是千年前小苏学士在雨中吟啸徐行发出那句“一蓑烟雨任平生”。其他人都过于注视雨,却忽略了还有烟,有烟缭绕的雨才是充满诗意的雨。小苏学士这句,不光洒脱飘逸,还很真实。
一个雨天的下午,我撑着伞去拜访友人。走到院前只见大门紧闭,探身朝里面喊了几声无人应答,本欲就此转身返程,不经意间朝院墙边一瞥,迷蒙烟雨中一片青绿钟灵毓秀。心里马上冒出个念头:访友无果,不妨乘着烟雨随行一番。
田亩边缘有一股清流从远处汇入,我将手放入水中,感受到它脉搏的微颤,还有水波的形状,这一缕模样浑然天成。等到高温天气到来,溪流逐渐干枯,这一缕禅形便销匿无踪。来年再度青绿葳蕤,当雨又一次润泽大地,这缕禅形就会重新现身。重新看到它,想必依然感到熟悉。所以,这是大地上千万年来亘古不变的频率。
在田边遇到一只蜗牛,终日背负栖身之所,看似艰难前行却又脚步铿锵。深褐色外壳中包裹着一团柔软,演绎着生命无限韧劲。它大概刚从一场沉睡中苏醒,身体还带着慵懒。在梦中时,它又与谁相会呢?是刚刚诵记孔丘的儒家良训,还是背载庄周驾驭九万里长风完成一场逍遥之游,抑或是跟着弘一法师走过长亭漫步在芳草间的古道上?将它放在手心,本欲与之畅谈,奈何那团生命缩入硬壳久等不出。我能够感受到的唯有“时间”二字的厚实。
溪流来自远处的山林,此时白雾缥缈的山林里有着诸多欲说还休的故事,要走近了,一直走进去才能知道。我走过石桥,沿着泥泞小道一路前去,山林的故事在眼前清晰起来。
先前听人讲山林深处有座禅宗古寺遗迹,心怀好奇却未及寻访。雨天让诸事搁置,于是此事再次摆上心头。古寺院落已经残败,没有僧侣在里面敲鱼诵经。我想象起它繁华时的岁月,同样也是细雨飘飞的日子,雨珠从屋檐滑落宛如天籁,古老佛经在青灯下徐徐展开,老僧手捻雨珠般温润的佛珠,轻轻敲打木鱼奏起千古禅音。窗外的雨似乎越来越猛烈,寺内依旧一派静谧祥和。深山古刹,佛音缭绕,此处乃人间净土,亦是静地。
或许曾有一位远行客经过,看见敞开的庙门便转身进来,在屋檐下收起伞抖落上面的雨珠。老僧停止诵经,向来客奉上一碗热茶。禅不光听到耳朵里,也在口中品尝出。想到这里,我竟然也心生向往走进院内,没有老僧诵经之声,只有雨打风吹响动。雨落得从容不迫,也是一种禅之音吧。
院墙角落里一丛栀子花开得正旺,有淡淡清香随风荡漾。细密雨珠凝结在花瓣边缘,增添了光辉而没有喧宾夺主之嫌,恰到好处。这也是禅,是禅的一点意蕴所在。
站在这丛亮白前,我有微微的惊讶。花都有争奇斗艳之心,它却为何在这寂寞空间里也能开放得如此热烈?全然没有顾影自怜的落寞。目光望穿远方雾霭中的尘世,看见那里有众多女子在攀比计较中或得意或烦恼或失落,甚至在心灰意冷中凋敝。可也有那么一两朵奇葩开在远离尘嚣的地方,但只要走到近处,就会发现它们的色彩如此与众不同,它们从容绽放与生俱来的色彩,丝毫不沾染名利场的媚俗之气。花,总是要尽情绽放才美。即便无人欣赏,但有天露呵护滋养,上天想必是欣赏爱护它的,有此足够了。
我在古寺周围走动,平日里那些枯叶杂草堆积的沟壑此时承载着山间溪流,溪水流到更低处形成小小的瀑布,飞珠溅玉,发出悠长琴韵。如此清澈的琴声难得听见了。聆听着,恍然发觉天地间都活了。
不知何时,一缕阳光透过繁茂枝叶落到脸上。移步到一处视线开阔之地,抬头只见虹桥架空,仿佛仙人在雨后兴致勃发,拿笔在天空中一挥,天空中那些游荡各处的白云又聚到一起。小说里曾有位女子宽慰情郎:你看那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命运有时就如强风,强行造出很多别离。所幸雨一落下,风就渐渐消止了。小小的别离无论历经多久,都阻不了大团圆的到来。心情失落的时候就抬头看看云吧,那里是雨的襁褓,雨最懂体贴,不光会洗去脚下尘土,也会替人们洗去心里的尘土。
红日绽辉,穹顶万道鎏金。雨停后,眼前就豁然开朗,不光是视线中,也是心里面。难怪小苏学士在雨中也不急着赶路,想来也是懂雨,这份理解都能称作知己之交。
空山新雨后,万物又是一派清秀之象。我的脑海里突然有一则故事呼之欲出,于是返程的脚步分外急切。再次路过古寺,我再次停下来。一声清音划过耳畔。寺檐下有一只风铃,大抵刚刚醒来,此时在山风中摇曳着,犹如一个欢快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