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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散文之六十二《中华之宝——秋沙鸭》
当代作家
2025-05-26 09:08:53
作者:常涛
 
(一)
     老杨树的裂纹里嵌着去冬冰凌划伤的疤,我裹紧帆布工装蹲在倒木上,胶靴底沾着半融的雪泥。春汛裹挟着松针与冰碴漫过第三道河湾时,腐殖土的气息混着水腥味扑面而来。忽然有银光掠过水面,像谁往河里撒了把碎镜子——那对顶着凤冠的客人,到底还是如约而至。
     雄鸭的金属蓝冠羽在晨雾里泛着冷光,仿佛淬过火的青铜器。雌鸭翅上的鱼鳞纹是祖辈用朱砂写就的密信,翅膀开合间抖落细碎的光斑。它们凫水的姿态矜贵得很,脖颈弯成问号的弧度,橘红的喙尖挑剔地翻动鹅卵石。非得等融雪水把河底的青苔洗得发亮,才肯慢悠悠划开水面,涟漪荡到岸边时,惊醒了睡在芦苇根下的蝌蚪。
     老杨头说,这就是中华秋沙鸭,比大熊猫还稀罕的活化石。六十万年前冰川南退时,它们的祖先就沿着这条河湾迁徙。护林站的墙上钉着泛黄的《野生动物图鉴》,插图旁有他歪扭的批注:“三月初七归,霜降前夜离。”
     在这河湾的古老传说里,中华秋沙鸭是天上神鸟的后裔,受仙人指派,守护着这片水域的安宁。每年准时归来,是为大地带来生机与福祉,它们的身影所至,河流清澈,草木繁茂。若有人心怀不善惊扰它们,必会遭受灾祸,所以当地百姓对它们敬畏有加,将其视作祥瑞的象征。
     古人有诗赞曰:“神鸭栖河湾,翠羽映碧潭。”寥寥数语,生动描绘出中华秋沙鸭在河湾栖息的优雅画面,仿佛一幅精美的山水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 。
 
(二)
     护林站的老杨头往搪瓷缸里啐了口茶叶沫,搪瓷磕掉的地方露出铁皮,锈迹像蔓延的苔藓。“这宝贝挑巢比大姑娘挑婆家还讲究。”他伸出树皮似的糙手比划,“树得二十米往上,洞要朝阳,底下还得有活水。”
     去年秋后那场雷暴劈断的老椴树,断口处还渗着松脂。我跟着老杨头巡山时,总要在断桩前站会儿。树洞边缘留着细密的爪痕,内壁糊着绒羽和鱼鳞,像件褪色的百衲衣。裂缝里钻出簇簇木耳,潮湿的木屑间散落着细小的乳白蛋壳,薄得能透光。
     “破壳那日,整片林子都响着青铜铃铛。”老杨头捻起一片蛋壳,对着日头眯眼。他说雏鸟的喙尖带着血丝,啄破囚笼的刹那,晨雾里荡开细弱的啾鸣。那声音顺着年轮钻进地脉,惊醒了沉睡的树精。
 
(三)
     五月的晨雾裹着柞树新叶的涩。我猫腰钻进河柳丛时,露水正顺着领口往脊梁骨里钻。那对秋沙鸭在浅滩教雏鸟凫水,四团绒球在涟漪里忽沉忽浮。忽然有黑影掠过水面,鱼鹰铁钩似的爪子撕破晨雾。
     雄鸭猛地炸开颈羽,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嘶鸣。雏鸟们瞬间钻进母鸭翅下,像被风卷走的蒲公英。这样的突袭日日上演。有回撞见黄喉貂偷袭,母鸭竟扑棱着把猎手引向深潭。我攥着巡山的木棍呆立半晌,直到那抹黑白色身影从芦苇丛钻出,羽梢还滴着水珠。
     “这是祖传的把戏。”老杨头往烟袋锅填着碎烟叶,“冰川期的寒风早把机警刻进了骨血。”他吐出的烟圈飘向河湾,与晨雾融成一片。
 
(四)
     夏至前的暴雨来得急。巡山道成了泥浆河,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忽听见断崖下传来细弱的扑腾声。那只落单的雏鸭卡在树根间,绒毛糊着泥浆,蹼掌慌乱地拍打腐叶。崖上传来母鸭沙哑的呼唤,一声比一声凄厉。
     雨点子砸在油布雨衣上咚咚作响。我解下绑腿布兜住小家伙,崖壁的青苔滑得像抹了油。攀到半截,头顶传来翅膀拍打的闷响——母鸭竟在雨幕中盘旋不去,羽冠上的水珠串成晶亮的帘子。当雏鸟终于回到崖顶的枯树洞,老杨头说我的雨衣后背全是被利爪抓破的道子。
     那夜护林站的煤油灯亮到三更。老杨头用缝帐篷的粗线替我补雨衣,针脚歪斜如蚯蚓。“六十万年前它们就这么护崽。”他指着窗外黑黢黢的河湾,“冰碴子划破翅膀也得守着巢。”
 
(五)
     八月的河湾浮着一层绿萍,像打翻的翡翠匣子。年轻的秋沙鸭开始显露出先祖的风姿:雄鸭的冠羽泛出青铜器的冷冽,雌鸭翅上的鳞状纹愈发清晰。它们排成楔形掠过水面,翅膀搅起的气流惊散鱼群,晨光里仿佛掠过一串活的青铜编钟。
     老杨头教我辨识它们的飞行轨迹:“往北飞三圈是试风向,兜着旋儿是找鱼群。”某日撞见它们在浅滩围猎,竟懂得分进合击,把鱼群逼进卵石窝子。雄鸭在前方截流,雌鸭从侧翼包抄,雏鸟们守在下游捡漏。
     “这是水上的兵法。”老杨头往记事本上画阵型图,铅笔头秃得只剩半寸。本子扉页贴着褪色的照片,是二十年前的他抱着猎枪,背景里还能看见成群的秋沙鸭。
 
(六)
     第一片槭树叶泛红时,河面开始漂冰凌。秋沙鸭的羽毛日渐丰厚,像裹了层油亮的铠甲。它们不再终日嬉水,转而频繁地在高空盘旋,翅膀拍打声里带着金属的颤音。
     某日清晨,整个家族突然开始拔羽毛。雪白的绒羽顺着河湾打旋,像场提前的降雪。老杨头蹲在岸边捡拾,说这是南迁前的准备:“旧羽太重,碍着长途跋涉。”铁皮盒里的绒羽越积越多,盒盖上印着的红五星褪成了粉白色。
     “当年知青返城前夜,我们在河湾最高的白桦树下埋下了一个特别的‘希望包裹’。”老杨头摩挲着铁盒,“里头装着我们用桦树皮写的心愿,盼着有一天能给秋沙鸭建个安稳的保护区,让它们永远在这儿繁衍生息。”他的目光飘向对岸新建的度假村广告牌,霓虹灯刺破暮色,惊飞了归巢的寒鸦。
 
(七)
     霜降那日,我在老椴树洞发现枚残缺的蛋壳。河湾寂静得反常,唯有北风卷着残羽在冰面上打旋。护林站窗台上摆着新扎的稻草人,草帽檐结着霜花,老杨头特意给它围了条褪色的红围巾。晨光里,草帽顶那泡灰白的鸭粪冻成冰坨子,倒像戴了顶琉璃冠冕。
     “这是临别的赠礼。”老杨头往铁皮盒里添了片绒羽。盒子里层垫着泛黄的《人民日报》,1978年的头版标题“改革开放”已洇成淡墨色。他说当年知青们就是用这张报纸裹着桦树皮信,埋在河湾最高的白桦树下。
 
(八)
     开春的河湾泛着药水味。上游化开的冰层里浮着农药袋,彩色塑料片卡在芦苇根间,像毒蘑菇般鲜艳。老杨头整日攥着长竹竿打捞,竹梢系着的网兜里,死鱼与塑料瓶纠缠成团。
     那对秋沙鸭归巢时,雄鸭的冠羽沾着油渍。它们在污染带边缘徘徊,橘红的喙尖翻动石子,却总被漂流而来的快餐盒惊退。有日撞见雌鸭叼着塑料袋误作鱼虾,老杨头抄起石块掷向水面,溅起的水花惊飞了这对迷茫的夫妻。
 
(九)
     省里考察队来的那日,无人机惊散了正在教飞的家鸭群。穿冲锋衣的专家围着老椴树洞测量,激光笔的红点烙在树皮上。老杨头蹲在护林站门槛抽旱烟,忽然起身往河湾撒了把陈年麦粒——那是他攒着过冬的鸡饲料。
     深夜我巡山归来,见他举着矿灯在河滩徘徊。光束里,那对秋沙鸭正引着雏鸟穿越油污带。母鸭用翅膀拢着幼崽,喙尖推开漂浮的塑料瓶,像在浊流中辟出一条微光的航道。
 
(十)
     立冬前夜,推土机的轰鸣碾碎了河湾的寂静。度假村要扩建水上乐园,工人们正在清理“障碍物”。老杨头挥舞着《野生动物保护法》冲进施工队,纸页在寒风里哗啦作响,像只垂死挣扎的白鸟。
     我们连夜在河湾插上警示牌,铁丝网外却堆满建筑废料。凌晨巡至老椴树下,惊见那对秋沙鸭正在啃食泡沫板——它们把聚苯乙烯错认作鱼群吐出的气泡。雄鸭的喙已磨出血痕,仍在固执地啄食虚假的希望。
 
(十一)
     大雪封山那日,老杨头的高粱酒见了底。他忽然翻出箱底的老猎枪,枪管锈得拉不开栓。我们踩着齐膝深的雪往河湾去,远远望见冰面上散落着黑白色羽毛,像封冻的遗书。
     上游漂来团浑浊的油污,裹着只僵硬的雏鸭。老杨头脱下手套,用体温焐了半晌,直到冰碴化成水珠从绒毛上滚落。对岸度假村的霓虹招牌亮起“天然氧吧”四个字,红光映在冰面,像一滩未凝结的血。
 
(十二)
     开河那天,老杨头退休了。他把铁皮盒传给我,里头除了绒羽,多了枚生锈的猎枪子弹。“这是当年打秋沙鸭用的。”他摩挲着子弹的铜壳,“后来发现它们肚里有人类给的编号环...”
     暮色里,我们听见高空传来嘶哑的鸣叫。新来的秋沙鸭家族正在试飞,它们避开污染带,沿着祖父辈的航线修正轨迹。一只雏鸟突然俯冲向铁丝网,在即将触及时猛地拉升,羽梢扫落几片塑料碎片。
 
(尾声)
     今晨巡至第四道河湾,发现老椴树洞新糊了层柏油——竟是秋沙鸭衔来了度假村的防水涂料。阳光穿透污染的河面时,那对夫妻正在油花上起舞,翅尖搅起的虹彩里浮沉着塑料微粒,像场后现代的祭典。
     老杨头的铁皮盒静静躺在护林站窗台。盒盖内的桦树皮信上,当年知青的钢笔字正在褪色:“愿我们的孩子还能看见,青铜色的翅膀掠过河湾。”而此刻,六十万年的月光正穿透雾霾,照着新一轮的春汛与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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