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韩故城草木新

刘淑玲

三千年的诗韵该怎样述说，才能触摸到无限叠加的美，直至叠加成一段版筑汗浇、蜂围翠绕的古城墙，四季花争妍，年年草木新。

土地永远是最温柔的乡愁，草木永远是最梦幻的思绪。嫩黄翠绿苍黄枯灰，由缤纷而单调，既喧嚣又岑寂，她的每一种色彩都引人镌刻于心，阳光下绽放，雨雪中窖藏。

河流浸润过的土地，人文格外丰厚，草木尤为繁盛。溱洧水两条护城河像飞天的绸带，妖妖娆娆飘在郑韩故城的腰间，又于手臂处交汇，继而潺缓流向东南。

古老先民们筑起高高的城墙，是为结界：结交一方神灵，界限外来侵扰。鸟儿们衔来文明的种子，发芽、生长，之后便是一程山水一程歌，一城繁华一城诗。

春日晨曦，红光透窗，鸟雀声声鸣啭，我知道，是古城墙在召唤老友了。莫名欢喜。山峦一样绵亘的古城墙，桑梓构槐荆楝榆桐们密匝匝簇拥着，鸟虫呼朋引伴声此起彼伏。这些野生灌木虽枝细叶密，却最为热情，每逢春风到访，立刻邀进碧色营帐。

一带连翘丛娇黄悠长，像一根根火柴，悄悄钻出二月梢头，哧地擦出火花，火焰跳跃在城墙东门外，春天的眼眸亮了。金桂月桂紫薇，紫荆香樟梧桐，垂丝海棠贴梗海棠，木槿蔷薇樱花，杜仲银杏枇杷，睡莲菖蒲红蓼鸢尾，蝴蝶梅悬铃木百日红，播绿的播绿，开花的开花。芳馨袅袅不绝，清荫重重叠叠，年轻的脉管流淌春天欢快的汁液，新鲜又喜悦。

两岸的月季花是翠鸟鸥鹭们逗引出来的，那咿咿哦哦的吟诵，那直上云霄悠悠降落的弧线，惹得花朵都跟着婉转卷曲，整匹丝绒裁成一幅幅深红绯红浅红姜黄的裙摆，舞动飞旋得令人目眩，最后乱红成阵，飘飘洒洒落在河面，一路喧闹嬉戏着，随香气流转到遥远的天之外。

河面上的涟纹和水藻是青蛙唱出来的，咕咕咯咯，咯咯噜噜，流泻出一圈圈蝌蚪线上的颤音，唱得春风的腰肢更软，春雨的脚步更细碎了。

《诗经》里的一些草木就生长在我的城墙内外。

《溱洧》：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秉蕑，即采摘兰草。他就站在那里，柳丝下系马的少年，桃花纷纷落在双肩，惹人不禁想拂去那蜻蜓一样的落红残瓣。

她就站在那里，一株幽兰尘未染，桃花映红美人面。素衣简朴，眸如碧潭。夕晖渐渐浅淡，临别赠她一枝芍药。这名为“将离”的花，请晚些凋零可一定要记得我，等着我，因为，我在等着你啊。

《出其东门》：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东门外踏青，美女如云，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一眼千年，那个身着白衣红巾的女子，暗淡了多少容颜。春风吹卷她宽大的衣袖，就像摇曳的白色茅针花意态闲闲。

《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修长的蔓草掩映秀丽的她，晶莹露珠沾湿过她的衣裳，她从梦中走来，我手抚蔓草迎向刚刚升起的太阳。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木可赏可食，枝条柔婉，正如举案齐眉的女子。夫妇同车，裳结连理，向着幸福奔驰而去。“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你是高大秀颀的雪松荫蔽风暴，我是洗濯清涟的水中荷莲洼地红蓼，“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编订《诗经》的伟大人物曾游览过这一段古城墙。

《诗经》相传为尹吉甫采集、孔子编订。西汉时被尊为儒家经典，始称《诗经》。先秦诸子中，引用《诗经》者颇多，至汉武帝时，《诗经》被奉为经典，成为“五经”之一。

在郑韩故城的东门，新郑市直中学门口的西侧，新建了“孔子侯东门”广场。一卷典籍巨塑坐西朝东，册页徐徐打开，方方正正年轮隐隐的木板连缀成当代“简牍”，“孔子适郑”的故事篆刻其上，千年风云翻涌而来。

深目长髯，宽袍广袖，孔子左手握卷，右手扬起；弟子子贡从对面奔来，右手紧抓胸前斜挎的包裹系带，二人俱是尘霜满面步履匆匆。周游列国，用脚步丈量文化，不管是否被接纳，大儒惟愿无极限扩展典籍的长度与广度；重现周礼，举仁政烛照长夜，尽管微光闪烁，师徒十四年辗转七国终又归鲁。

儒学长风从郑韩古城墙吹过，至圣脚步从城墙根走过，这片土地上的草木列队迎候，每一枚叶子都鼓荡起小小绿帆。我走到圣贤身边，双手接过他手里的书卷，踮脚仰面、久久地聆听黄钟大吕般的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