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歌》
2024年3期
海南诗群小辑
海南岛因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汉语传统文化中相当多的概念在这里是很难得到体念和印证的，尤其是那些伤春悲秋类依赖外在自然的变化来寻求共感的实践。比如对“黄昏”“月亮”的理解，更接近沃尔科特而不是李商隐、李白，这与热带岛屿最富生命力的丰富的夜生活恰恰是从黄昏才开始的有很大的关系，她甚至比“黎明”更有趣。类似的例子很多。当然，这里常见的雷公马、椰子、棕榈、火山石、芒果、海鲜等也没有遗传到汉语中珍贵的文学基因，是尴尬，也是机会。按照人类学家丽塔·阿斯图蒂的理解，依海而居进行渔猎的岛民相对于大陆从事农耕的农民来说，性格柔和，习俗简易，缺少理性，既不愿意对未来有所计划，又对过去无所总结，海浪般天然地时时都在摈弃凝固的历史感，更容易满足于当下状态，对各种束缚和权力的首选基本都是逃逸或避让。就我的观察，这些特点或多或少都在海南岛民的具体生活中是有所显影的。以上这些自然影响到海南诗人对诗歌的认知和实践。也许真正应该让这里的诗人们内心艰难纠缠的不是岛民身份的确认和挖掘，而是如何让岛和海改写和重塑我们伟大的文学传统中的山和水。
——主持人：蒋浩
远岸
马六甲海峡
小时候常听父亲说起
感觉很遥远
深紫色降临
一枚巨大的夕阳
近在眼前
十七世纪的油画
有些抚摸的冲动
葡萄牙式的城门
永远洞开
葡萄牙红酒
抚慰陌生人入眠
公主井的甘露
一直上着锁
荷兰红屋里
孤单的烛光
安静的凝望圣芳济
许多老华侨
在寸土寸金的山上
望海
望乡
童年的口哨
向上翻卷
海浪涌来
夜幕上的风铃
满天星星
都是夜幕上的风铃
专为柔情缠身的女子
摇响时空穿越的相思
最轻微的铃声
下着蓝雨
下着极光
一匹白马在更远处
成为最后的风景
黄辛力
初夏的家园
不闻市声
避开车流
扑向沙土地的柔软
躲开尘土飞扬的世界
让乡情彻底放纵
让爱重新回归
犹如黄皮垂挂着金黄
莲雾披绿戴红
独享一方
自由
惬意
家鸡不需要笼困
狗儿不需要绳牵
椰树轻抚着蓝天
缓缓地
低吟
所有的一切都在自然中舒展
一个喷嚏
圆了亲人无限的思念
挥挥手
又不忍看到您惜别的泪眼
忆念或期盼
都无法越过那片常青的芭蕉林
初夏的家园
寂静而又热闹着
烈日有知
暖风有知
肆无忌惮的小鸟有知
我又何尝不是如斯
老椰的泪
山，太高了
无人接近
海，太深了
无人涉足
你终于倒在守护守望的
那片海里
与海一样平躺
间或冒出几朵浪花
那是你砸出的浪花
但那是海的浪花
与你无关
你的倒下是海造成的
却不是海的错
到底是谁的错
你心中有谱
你的泪再多
也不比浩浩的海水多
还好你的根须还在岸上
让你在喘息中弱弱地懂得
什么是福
艾子
阳光普照
霉雨过后，太阳终于铺满草地
每一个喜爱阳光的人
每一棵植物，都出来
认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马勃菇冒出圆嘟嘟的头
刚领取到阳光
就被一个小女孩踢断了脖子
小小的头滚到我跟前
它还那么小，那么洁白
不谙世事的身体，光
正从它身上逐渐消失
它尚未知——
四岁的小女孩在嬉笑奔跑间
踢断草坪上所有的蘑菇
她把它们当成了足球
纯真伤害纯真
不需要理由
我羞愧地把它们收到一起
让洁白挨着洁白
让怜悯靠着怜悯
作家孔见吃素的原因
始于知青年代
他们捕杀了一只幼猄
母猄的哀嚎灌满村庄的耳膜，刺穿岁月
若干年后，忽然使他心生敬畏
此刻我面对四个蘑菇
它们对生命的叹息
竟堪比猄的哀嚎
在阳光普照之下
难于消散
枞然
这首诗写的不是禅宗词典的万境枞然
而是武夷山的老枞和枞香
茶师黑多俯首、静心
正以禅道之念
侍奉乌龙茶的天地灵气
呼吸比一只蝴蝶轻柔
暖香自杯中升腾
香寂静而转幽
空灵 循序渐进
棉质茶服 腕上的银手镯
正铺开武夷山的枞香密境
武夷山的老枞
记得每一片叶子的体香
她们旋转着芭蕾舞姿而来
围坐成百亩茶园
万顷绿毯铺开
千叠绿沼 玉石泛光
母树清点她的子孙
这棵叫青衣 那棵叫晨露
一汪新泉经她们的指尖注入杯盏……
远处的虫鸣正在做午祷
山水与树木亦在应和着福音
焦国生
木槿之花
我们站在同一片土地和同一条河
这是一条流经我们体内的河
人们在河的两岸植树筑墙
这是我们小小的城
我们是临水而生或依水而居的人
四月中的一天，天空低垂
和陷入黑暗之中的人一样
我一直认为
没有阳光的天是阴暗而不洁的
我们迎面相碰，是星火的瞬间闪现
我们唯一的话题来自木槿之花
我们谈论花的
存在哲理和对生活的隐喻
“这是一把把火焰”
而我看到的是，满地残红
我们是河的两岸
彼此相对，却不会此而相识
挥手之后，我们依旧陌生
去吧，陌生人
一定要去过你顺心遂意的生活
我也要回到我随遇而过的日子
我要回到水中
继续做一株水草，并且
拖泥带水
献诗
你比我更早看见太阳升起
你比我更早听见第一阵鸟声
但我还是，把这一切
当作我是这个最早的人
初春的冷风吹面不寒
人们像初芽的草木
伸展四肢，脸上绽开
白云般的舒卷
一切都像河水淙淙而来
天清地明
水田上早就播撒下稻种
走在田间的阡陌上
我是第一个看见村庄的人
第一个看见太阳的人
我是第一个
在村口拾起鸟声的人
冷阳
安静的午后
这样安静的午后，没有什么能让我内心清澈
惟有眼前的海洋，像蓝色的多瑙河
她泛着潮，却并不动荡
这样的时刻，请闭上眼，不要言语
随我一起安静，随我一起想象她的律韵
她可以是热烈的，但她更加静美
她可以是游走的，但她更像在漫步
她慵倦踏上乌云，草尖，或在水面上……
她有多轻盈，就有多安静
有多安静，就有多空旷
我是哑者。谁在午后唱着她的歌？
是谁的风吻遍胸口，让一切如此显见 :
我的千日红，我的草石竺，我的仙人球
我的海枣树，我的龙胆和睡莲……
这样安静的午后。我蓝色的海
让远方走向无限
流淌着的舞蹈，让生命和爱
没有边际
秋天之后的大海
秋天之后我们在大海上
遥看一棵椰子树的不老，还有那
永无枯竭的叶子
万物皆能想象。气场之下
有抚慰人心的光线存在
有翼下之风，催人
思考和向前
航标所指，我们的目光不能及
那是大海的方向
是天之涯海之角
是光的来处
秋高气爽。大海此时
安详浩荡
大海中的我们，是一滴水
是一滴水中的渺小
我们不属于自己
属于像大海一样爱的某个人
属于在秋天之后
大海的某个场记
发表于《当代·诗歌》202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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