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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与萧珊
文/薛宏新
四、银发星河
一九七二年的消毒水味漫过华东医院长廊时,巴金正把妻子的银发绕在指间。月光从铁栅栏窗挤进来,将萧珊的发丝镀成流淌的水银。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重庆防空洞里的场景——日军轰炸间隙,萧珊也是这样把长发垂在弹壳做的花瓶上,发梢拂过《火》的手稿,像流星划过未竟的篇章。
癌细胞已蛀空萧珊的躯体,却让她的眼神愈发清亮。某个午夜,她突然攥住巴金写检查的钢笔:"还记得霞飞坊的丁香吗?"话音未落,走廊传来造反派查房的脚步声。巴金慌忙藏起写了一半的《怀念萧珊》,却见妻子将输液的胶管缠成发辫形状:"他们来了就说在改造资产阶级发型。"
最疼痛的时刻,萧珊会让丈夫念《春天里的秋天》。巴金的声音在"我们的爱情是不死的"这句打颤,她便伸手抚平他眉心的褶皱,指尖的温度让人想起四五年重庆码头久别重逢的拥抱。某夜暴雨击打窗棂,她忽然支起身子:"听,像不像桂林七星岩的钟乳滴水声?"两人在监护仪的滴答声里数了九千八百次心跳,直到晨曦把心电图的波纹染成漓江的春水。
七月某个溽热的凌晨,萧珊从昏迷中惊醒。她摸索着将结婚时的银镯褪下,蘸着紫药水在丈夫掌心画了颗六芒星:"当年在昆明联大,你说这是真理的图腾。"巴金望着药水渗入掌纹,忽然发现那颗星竟与四五年朝天门重逢时,萧珊别在衣襟的锡纸星一模一样。窗外梧桐树上,知了正把热浪织成裹尸布。
最后的清醒时刻,萧珊把珍藏的象牙书签掰成两截。染血的那半刻着"真理如燧石",被她塞进巴金中山装内袋;沾着墨渍的半截写着"春天刚刚开始",轻轻按在自己枯瘦的胸口。巴金俯身倾听时,她的气息已弱如《随想录》里被删去的标点:"把我葬在...你文字生根的地方.….."
死亡降临那刻异常平静。月光突然涨潮般漫进病房,将萧珊的银发照得通明。巴金恍惚看见那些发丝挣脱地心引力,在氧气罩上方交织成星河流转的穹顶。他伸手去接,掌纹里竟落下1936年霞飞坊的丁香雨,1942年桂林七星岩的钟乳晶,1958年武康路寓所的火烧云。监护仪的长鸣声里,一缕月光正沿着妻子眼角的皱纹,流向天际初现的启明星。
火化炉前,巴金偷偷把《怀念萧珊》的手稿塞进妻子袖口。青烟腾起时,他分明看见铅字化作黑蝶,翅膀上闪动着《家》里烧毁的祠堂、《春》中折断的桃枝、《秋》末飘零的银杏。当骨灰盒贴上封条,某个造反派突然惊呼——萧珊的遗像在月光里微笑,发间别着的竟是那枚染血的象牙书签。
守灵的第七夜,巴金在牛棚草席上摊开稿纸。墨水瓶里映出萧珊的眼睛,他写下:"她是我的春天,我的星光,我的良心。"北风掀动窗纸,送来几缕银丝在稿纸上盘桓不去。恍惚间三十年前的少女推门而入,麻花辫上沾着圣约翰大学的粉笔灰:"李先生,该写《真话集》了。"
很多年后,当巴金在《再思录》里抚摸那枚断成两截的书签时,月光依然准时在子夜涨潮。银发的星河漫过武康路老宅的每个角落,稿纸簌簌作响处,他总看见萧珊踮脚取下最高层的《灭亡》,布鞋踩着1936年的春光。
薛宏新男,中共党员。曾出版《小河的梦》《婆婆是爹》《可劲乐》等个人文集,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故事会》《故事世界》《民间文学》《今古传奇故事版》《传奇故事》《古今故事报》《当代文学》《河南日报》《新乡日报》《平原晚报》等数百家报刊网络平台,现供职于原阳县城管局,原阳县乐龄书香团成员,原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