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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妮:亲历对越自卫反击战
唐州文苑
2024-10-18 22:21:12
 #创作挑战赛六期# 

01

奔赴前线

1983年,我十八岁,当兵半年多,部队就接到中央军委下达的对越作战命令。那时年轻,很紧张,但又很兴奋。因为我们这一代人,是看《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奇袭白虎团》电影长大的,接受的是爱国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教育。一听要去打仗,暗自高兴,但又怕不让去了,那时我已加入共青团,是连队的积极分子。要出征了,连队弄了好多猪,开始卖,留了一头大猪杀了,天天吃肉改善生活。大盆菜,一个班七八个人,班副不用分菜,肉都吃不完。因为吃不去,大家觉得一开战就要死了。之前两个月,已有各种谣言满天飞,传前线部队顶不住了,苏联武器太厉害,一道闪光,成师成团的人就死了,说得好吓人!说实话,当时部队已经紧张到了极点,营区一片肃杀气氛。家离部队近的兵,父母赶来见最后一面,都是哭成了泪人,难舍难分。部队加强了防范,除执行任务外,禁止官兵走出营区。

自左至右:姚万富、杨焕坡、赵铁成
马湾村1983年度征兵三个,杨焕坡大我一岁,赵铁成大我二岁,我们仨是一个炮兵连,吃里是一锅饭,住里是一间大宿舍。铁成追求进步,平时不和老乡玩,那一批源潭去36个兵。要打仗了,平时表现好的兵,也开始吸烟、说脏话突击花钱,一个个跟要死了一样脾气见涨。连队领导也不管,也管不住。他们也紧张,人是差不多的。
一到饭时,我们这三个兵,端着菜碗到饭堂外边空地上,头对头蹲一圈,商量着到前线我们三个人不要分开,相互掩护,争取都活着回来。信已经不让写了,写也发不出,为防止泄密,师里派军代表到无锡邮局督阵,部队信封一律扣压。
军列往前线机动,坐的闷罐火车,一路上走了五天五夜,车上密不透风。坐人的车厢,是平时拉牛、装货那种黑皮车厢,车厢里到处沾着干牛粪。铺上稻草,放个尿桶,累了可以睡觉。
我们部队有不少干部家属住无锡市内,由于出征前担心影响官兵情绪,团里不让家属见面,不作告别。但家属们打听到专列从无锡发车的时间,相约赶到火车南站的小山坡上,远远眺望部队官兵往火车平板上装汽车大炮,她们刚开始很注重形象,只是小声议论着偷偷流泪,等火车鸣笛三声,冒着烟起动时,她们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冲破军事警戒线,有些还抱着孩子,拼命朝火车那边哭叫着狂奔过去。军列一路向南飞驰,女眷们跟着火车后边追啊追,最终一个个瘫坐在地上哭成了泪人,嘶哑的哭喊声,也算是现代版的送君行。这个慼人的场面,是战后随军家属们说出来的,当时我们在车厢里看不见。
每个车厢都有干部负责,车冂用草绳拦着,进行包扎自救训练,越语喊话手册人手一本。路上吃饭在兵站,七月天也热,饭都是送到站上,不绣钢大圆桶,一边桶是饭,一边桶是汤,吃完上火车清点人数,防止有人当怕死鬼逃跑喽。没有进入云南之前,在贵州一个兵站,吃的是全桌,菜肴很丰盛。一个女服务员站我身后边抹眼泪,我问她咋了?刚开始她不说,扭过脸去小声哽咽,快吃完饭再问,她说她弟弟也在前线,好久没联系上了,说了几遍你们吃饱呵,你们吃饱呵,过了这一站,就进入云南了……说着说着又哭了。

02

兵临昆明

到达昆明的当晚,部队住炮五团营区,五团正在前方打仗。晚上八点左右,连队紧急集合,月色下,连长、指导员全副武装,手枪子弹缠了一腰,极为严肃的语气宣布战场纪律,下达了条条令人胆寒的五杀令:贪生怕死者;违抗命令者;叛国投敌者;畏缩不前者;贻误战机者;一律军法从事!
那天晚上,可能是太紧张了,领取完钢盔、子弹后,我和杨焕坡碰了几次面,谁也没开囗说一句话,我们心里都明白,危险正一步步逼近,离前线已不远了。
为缓解部队的紧张情绪,昆明军区对我们的迎接方式是放两部露天电影。我清楚的记得,一个影片是《皇亲国戚》,还有一部是战争片,《皇亲国戚》是古装搞笑片,但谁也笑不起来。后来才知道,我部是天下第一军的先头部队,属南京军区作战序列。苏杭甲天下,江南富一方。一军高干子弟多,中央高官的子女就有好些在我部服役,我们侦察分队的老大徐小丹,他爸爸就是中央军委组织部长。那时候咱新兵蛋子,哪懂这些。但听到军代表说,祝老大哥部队全体指战员,身体健康!多打胜仗时!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
前线的战斗打得很激烈,我们刚剃完光头,越南的军用地图还没下发,部队就接到昆明军区下达的紧急开拔命令。团长王纪庚问,部队很疲劳,能不能让我们休息几天,等一下后边两个梯队。昆明军区参谋长说,不行!战况紧急,到一个梯队,开上去一个梯队,还要做好立即投入战斗的思想准备。根据军委解密的情报显示,越军在苏联顾问的策划下,五月份在越北一个叫北光的小山村,制定了一个“北光B计划”,将投入三个师的兵力,对我军反扑。总参破获这个情报后,询问昆明军区司令员张铚秀,还有什么困难?张司令员说没有,但随后又说重炮需要加强。于是,炮十六团被紧急调往前线。
到达前线后,我和焕坡、铁成就分开了。他们是战炮分队,铁成是瞄准手,焕坡是炮手,他们的战斗岗位在炮阵地。我是侦察分队的侦察兵,必须到一线去,我的任务是侦察敌情,炮兵的眼睛。

03

初战喋血

到达前线的第一个晚上,住麻栗坡落水洞村老百姓家里,我们班住农户的草房二楼,刚收拾好床铺,开饭的哨子就吹响了。炊事班把饭菜抬到村头一个小溪边,设了警戒哨。我打到饭刚吃一口还没咽下去,哨子又吹响了。二排长姚卫军喊,所有人放下碗筷,带上武器弹药,立即上车!
天很快黑了,下起了小雨,战区的山路弯弯曲曲,车走走停停,在一个地方装上铁锹、洋镐。我们的行动有一个副团长带队,一共两个营的兵力,连夜挖炮工事。挖到半夜,越南方向突然一道闪电,照亮半个天空,紧接着传来炮弹的剧烈爆炸声。这一天,我铭记在心,是1984年7月11号晚上,人生第一次接受战火洗礼。
这次战斗史称7.12战斗。越军在凌晨发起了猛烈进攻。炮弹在阵地上四处爆炸,副团长大声喊:“注意防炮!趴下!趴下!快趴下!!”但炮弹的爆炸声和我军向敌人开炮的轰鸣声混在一起,我听不出哪是开炮的声音,哪是爆炸的声音,只感觉到处都在响,到处都在炸。整个战区闪光耀眼,炸声震耳,山摇地动。

大家第一次上来,不知道如何防炮,也没人交待该如何防炮,一时间乱成一团。有人四处奔跑,有人趴进草丛,有人聚成一堆。夜色中,一位新兵感觉身上疼痛,用手一摸少了一条大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一会儿,没人能顾得上他,也根本不晓得他的那条腿被炸飞到何处。炮弹爆炸后山上的草木被燃着,到处飘动着火苗和浓烟,空气中夹带着刺鼻的火药硝酸味。远方一座民房被炸到升起一片大火,映红了天空。初次经历这种场面,惊恐万分,让人感到世界末日就在眼前。有士兵扯着嗓门破口大骂:“卫生员!操你妈死哪去了!他腿炸掉了!快拿药箱来!!”呼叫声很急,可能是伤者的老乡,呼之而来的却是炮弹的剧烈爆炸声,借着闪光,看到有人提着药箱飞奔过去,但伤员的嚎叫声听起来令人觉得恐怖,他惨叫着哭喊“妈,妈呀,快来救救我,呜呜,妈妈……”要是他亲娘在身边看到听到,非心痛死不可。这是炮团开赴前线后战斗中出现的第一位重伤员,黑夜里有士兵摸索着把他抬到车上,司机加大油门,闭灯向野战医院急驶而去。第一轮炮击刚过,副团长喊:开始干活!士兵们纷纷从地上爬起来,各连队的领头干部也在传话“都起来!开始干活啦!……”跑进橡胶林的人也陆陆续续往这边走。

突然,“啾——啾——”一个长音,是炮弹飞来的响声,大家“噗通”卧倒一片,没有听到炮弹的爆炸声,却传来三营长的厉声责骂:“是谁?是哪个王八蛋吹的囗哨!老子枪毙了他!他妈的是谁?!”这谁呀,也太不像话,这一会还有心情学着炮弹飞来的声音练口技,真他娘够呛!这口哨吹得也太像了。
大家惊魂未定,重新爬起来,刚刚挖了没几,越南方向突然几道红膛膛的大片闪光,把黑夜燃亮,红彤彤的弹丸越过越南的山峰,从天际朝这边飞来。“卧倒!快散开!卧倒!”副团长急急的吼叫着,声音都变了调,第二轮炮击开始了……后半夜,天上又下起了雨,炮击渐渐稀落下来。
我们接着挖掩体,为了防止出现重大伤亡,一部分人先去山坳里散开防炮,我们六连也做了调整,副连长刘玉勤和二排长姚卫军带一组,副指导员王松山和一排长陈英带另一组,大家轮流干活,这样干速度反而加快,我们的工具本来不多。雨越下越大,太紧张加上没有吃饭,身体冻得瑟瑟发抖,寒冷的雨夜里,我和几位士兵分散蹲在山坳灌木丛中,两手抱着膀子抖动着取暖,一身的泥水狼狈不堪。云南是立体气候,白天热夜里冷。
新一轮炮击开始前,我们已经完成任务,大家麻利的登上汽车,车与车之间保持约50米间隔,司机们技术还行,闭着车灯猛开。汽车吼叫着越过三道弯,驶过交址城,心情放松了,身上被雨淋得湿漉漉的,车速一快,凉风灌进车厢快冻死了,人人喊冷。刚驶过三道弯,交趾城的重型火炮向敌人开火了,军车加快速度,朝落水洞方向驶去。雨渐渐停了,坐在车尾厢向战场方向望去,闪电交加,炸雷般的爆炸声一阵盖过一阵,激战又开始了。7.12战斗共打了三天,歼敌3700多人,我军发射炮弹3400吨,我团初到战场,战斗中负伤六人。

04

残酷的战争

到战场一个多月,我团阵亡两名战士,伤十几人,团长火气很大,接连几天加大炮击力度。越军的损失更大,我在观察所高倍望远镜里,每天都能看到山坡上、峡谷里越军的尸体,往往不止几个,一开始觉得好玩,见得多了就不以为然。心里明白,不定哪一会儿,自己也会像他们那样死掉,躺在草丛里日晒雨淋。
7.12、7.28战斗后,我已完全适应了战场,不紧张了。这个时候,部队宣布可以给家里写信,不用保密。夜里雾气下来后,没有战斗任务,我用被子蒙着头,手电筒罩上白布,这样可以避免暴露自己,趴在被窝里一口气写了两封信。我告诉家里这里发生的一切,每天都有死亡,如果战死了,请三个哥哥替我尽孝。还有一封,写给马湾的一个邻居女孩,当兵前她送我张小照片,我一直带在身边,如果不死,回去娶她,如果负重伤,丢胳膊少腿的,就远离她。也许是天意,她的照片在一次泥石流中被洪水冲走,她也收到了我的信,并回了信,但我在前线没有收到,经查证,信被一个小兵蛋子拆开偷看后擦屁股了,一段良缘就此错过。
1984年的八一建军节,11军32师接防前沿阵地,张又侠率他的119团撤往二线休整。32师刚上来,师长很稳重,只防御少进攻,命令官兵加紧适应熟悉地形,等待歼敌良机。这时候,我们部队配合32师,不算太忙,我获得一次去县城买菜的机会。在炮阵地看望了杨焕坡、赵铁成,他们见到我,可开心了,问长问短。六连四门炮,三班的炮瞄准手是铁成,一次六连打越南朗鲁的敌特工营,有发炮弹偏了20多里,误中了朗屏的弹药所,不知是哪门炮打偏了。我每次从县城回前沿观察所,都在炮阵地玩到天黑才通过三道弯炮火封锁区,走早了吃炮弹。

我的战斗任务,就是侦察敌人目标,发现越军三人以上,立即报告。侦察目标是工作,打不打,是上级指挥部说了算。我那时是新兵,跟连长帮下手,俺俩一个战斗小组。在云南老山打了一年仗,基本上天天都在打,双方伤亡过万。
一师上来后,战斗非常激烈。1985年1.15战斗,越军也打疯了,派特工队偷袭我们观察所不成,又让一个重炮阵地专打我们,好多次差点死在敌人的轰炸中。炮弹贴着头皮飞过去,像飞机一样,脸能感觉到弹丸很烫。我生活那个山上,住五个作战单位的侦察兵,42师一个十七岁小侦察兵,在山上被炮弹直接命中,炸碎了,连衣服只捡回来半盆。一师的侦察排长杨仕春双腿炸断。一师直的指挥连长河南人,二个弹片穿过他的前胸,没死,去三八救护队住两天,回山上继续战斗,还没好利索,但军令如山。炮八师的三个侦察兵在观察所我战斗位置上,被敌炮弹直接命中,三个人瞬间炸飞了。在观察所战斗最危险时期,我写了第二封遗书,出征前写过一封留在无锡。我已感觉到分分钟都会战死,死前要给亲人留句话。我们的观察所,军用地图上注明646.5高地,左前方是1175.4高地,那里的侦察兵伤亡最大。右前方是老山主峰,每天都有侦察兵伤亡,死了再换人。一年经历200多次战斗,我算是幸运的。
1985月1月28至29号,越军换防,马路上黑压压的士兵背着枪往下撤,每天有一个团的兵力,我及时向上级回报,我军没有开炮。20年后才从解密的文件里看到,两国总理当时在重庆谈判,期间不磨擦,不开枪,不打炮。
1985年7月9号,我部胜利凯旋,军列上放着我团在前线牺牲的四个烈士骨灰盒,走北线返回无锡。一师的专列带着在前线牺牲的399位烈士骨灰盒走南线返回杭州。
2008年3月9号,我从广州飞往昆明重返战地,山上的调堡堑壕还在,地雷还有。当年山下开小店的姑娘,我们常去她小店买东西,她自称是越南人,战后嫁到了那马,结婚后和老公不,抱着一岁大的女儿拉响手榴弹一起自杀了。在战区天保农场开小店的三妮,战后被甘肃一个大头兵领走了。送弹药的民兵营长王朝香,当年他儿子的玩具是各种子弹,他儿子已结婚生子。王朝香的女儿,我们称她小可爱,18岁那年自谈恋爱,家人不同意,抗争无效,把自己关屋里,用父亲打越南人的半自动步枪顶着自己下巴壳,用脚指头扣动扳机自杀了。战争是悲惨的,后遗症很大,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要打仗。
我们一起打仗的战友经常聚会,我排长姓徐,一直回避连队战友会。他心里有个阴影,父母都是高干,听说要打仗,他妈托关系把他悄悄调走了。我们连新来个指挥排长,全连75人纷纷写下遗书、血书,悲壮的蹬上闷罐火车奔向战场那天,他在上海才得到消息,部队要去打仗。独生子,他妈不想让他死,但这和逃兵没有两样。他是个有血性的男人,是个军人,是将军的后代,父辈南征北战戎马一生,他觉得这样偷生是一个耻辱,以后没脸做人。他毅然背上被包返回连队。我们宿舍只留下一个看门的浙江兵。此时的部队,已经走了三个专列,一营和后勤已上战车,即时开拔。团领导经不起他纠缠,最终批准他到二连担任指挥排长,和第四梯队一起开往前线。打仗时我没见过他,战后看到他在老山主峰的相片才知道事情经过。打仗时他在主峰观察所,要求去最危险的地方。战后在师长位置上调往上海。

本文作者九妮

我现在每季度有2800元的参战荣誉金,存在一个银行卡上,给母亲零用。当年打仗,老妈眼都快哭瞎了,村里人见她大年初一眼哭得红红的,猜测我八成是已经没有了。打完仗回到马湾,一家人欢天喜地,杀头200多斤的猪放八仙桌上还愿。这一年,我妈真是吓坏了,夜里常常哭醒,半夜跪院里求观音菩萨保佑,只要我活着回来,给菩萨许头猪。

作者介绍:九妮,原名姚万富,唐河县源潭镇马湾村人,军旅作家。原炮兵第九师16团6连老兵,1984年入伍,1984年6月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1987年退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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