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巷口燕

      暮色将垂，我站在金陵城的乌衣巷口，望着眼前荒草漫漶的朱雀桥。晚风拂过秦淮河的水面，带着潮湿的凉意，吹动桥边丛生的野草。那些不知名的草花在风中瑟瑟摇曳，淡紫与浅黄的花瓣如同破碎的锦缎，散落在曾是车马如龙的桥畔。朱雀桥——这座昔日冠盖往来的通衢，如今只剩下几块没入荒烟的青石，隐没在野草深处，犹如被时光啃噬的残骨。

       夕阳悬在巷口飞檐之上，余晖如血，将斑驳的巷壁染成一片哀艳的橘红。乌衣巷，这曾让东晋王谢子弟衣袂飘飞、玉佩鸣响的巷陌，此刻在斜阳的涂抹下，仿佛一卷褪色的华丽帛书，在暮风中轻轻颤抖。黄昏的光线懒懒地爬上巷口残存的石兽，那些被风雨磨去棱角的石雕曾是门第显赫的象征，而今只剩下模糊的轮廓，默默承受着流光的侵蚀。

       巷口转弯处，几只燕子轻灵地掠过檐角，翅尖划过夕阳的光晕。它们盘旋低飞，倏然没入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那不过是座寻常瓦舍，泥墙灰暗，木门老旧。燕子却熟稔地穿梭于檐下，衔泥补巢，仿佛已在此生息了百年。但谁能想到，这双翅膀曾掠过王导府中雕梁画栋，栖息过谢安堂前金丝楠木的华椽？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轻盈的燕子，竟成了历史最锐利的见证者。

       四百年前，乌衣巷是何等光景！巷中高门次第而开，朱漆大门上兽首衔环，门前石狮踞守。王导缓步走出府邸，他一手奠定东晋半壁江山，衣袂飘举间，自有运筹帷幄的气度；谢安在庭院中悠然落子，淝水之战的捷报传来时，他不过微微一笑，继续着未完的棋局。乌衣郎们身着墨色锦衣穿行巷中，玉佩琼琚相击成韵，谈笑间尽是玄理风流。朱雀桥上香车宝马络绎不绝，华盖如云，笙歌彻夜不歇。

       而今唯有夕阳依旧，将昔日金碧辉煌的楼台投影在今日的断壁残垣上。当年的玉阶已碎入泥途，雕栏画栋化作寻常百姓家的柴门。燕子年复一年归来，它们不识人间贵贱，只认旧巢。那翅下掠过的，是王谢子弟的冠冕落地无声，是乌衣巷的荣光一寸寸暗淡。

       巷口卖汤饼的老翁倚在斑驳的墙边，灰白的发丝在夕阳中闪着微光。他的祖父的祖父便生于此，早不知王谢为何物。问他巷中故事，只茫然摇头，指着自家门楣上的一处燕巢：“这燕儿倒是灵性，年年清明前后便来，比我记得还准哩。”屋檐下新泥湿润，雏燕啁啾，全然不知此地曾是贵胄云集的“来燕堂”。

       斜晖渐沉，暮色如墨浸染。朱雀桥隐入黑暗，唯余野草在夜风中簌簌作响。燕子归巢的啁啾也歇了，巷中只余三两灯火，昏黄如豆。我伸手轻触冰凉的巷壁，仿佛触及历史枯瘦的筋骨。这青砖曾浸透六朝金粉，如今只余晚露的微凉。王谢功业、乌衣风流，终究被时光碾作秦淮河岸的一抔尘土。

       月光悄然爬上东墙时，百姓家的窗棂透出暖黄的烛光。寻常院落里飘出饭菜的香气，孩童的嬉笑隐约可闻。燕子安睡在檐下的巢中，胸脯随呼吸轻轻起伏。盛衰荣枯的悲喜剧在它们眼中不过四季轮回，春来秋往，筑巢育雏，如此而已。

       走出巷口，回望乌衣巷幽深的轮廓融于夜色。那些煊赫与沉寂、荣耀与荒芜，终被时光抚平成一道模糊的剪影。唯有明月依旧，照着今日的寻常巷陌，亦如四百年前照亮王谢堂前的玉阶。

       人间多少金戈铁马事，不及归燕檐下呢喃声。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