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品读》2024年第8期内容
父亲早已远去，望着案台上一堆厚厚的日记本，我就感觉父亲依然健在，只是有事出一趟远门。
几年前的秋天，我搬出父亲所有的日记，帮他整理，其实整理日记并非老人的意愿，而是我自作主张的僭越行为。面对失忆的父亲，我希望从日记中打捞他生命的过往，找到心灵的印迹。
第一次翻开父亲的日记，有些忐忑，我知道这种擅自妄为，对老人是一种不敬，是一种冒犯。父亲的日记从中学开始，几十年来，如山间流泉，尽管水流细小，但从未中断。然而那年秋天，父亲的大脑存储突然梗塞，走过80载生命长路的老人，像一株衰草，被一阵大风连根拔起，吹向高空，然后落入寸草不生的荒漠。从此，父亲的日记像一个消散在秋风里的音符，在重要的节点上戛然而止。
对于活在日记里的父亲来说，这无疑是一桩重大事件，然而我这个远在异乡的儿子却一无所知。为何父亲从这一天开始，会突然放弃日记，在他的心理和身体上究竟遭遇了什么？
为了寻找父亲最初的变化，我在他最后一篇日记里，发现了一些语无伦次的叙述。那些不知所云的话语，如佛经一般晦涩难懂，也许这就是思维紊乱的征兆。审视这两年零一个月的空白，如同刺目的闪电，刀锋一样从我额前划过。穿行在悠长的空白地带，有一种难言的隐忧在内心漫延。望着表情空洞、双眼失神的父亲，我感觉风流云散，天地一片空茫。作为儿子，不知道他的变化会如此迅疾，就如随风而过的快车，转瞬之间就到了尽头。回想漂泊在外的十几年，我一直行踪不定，居无定所，很少抽出时间来陪伴父亲。如果不是他身体连续发出呼救警报，恐怕陪伴老人的愿望最终还是一句空话。
我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的记忆被时光侵蚀，思维被疾病吞噬之后，将是一种怎样的境况。听继母说，最开始父亲只是丢三落四，常常忘事，比如一天服三次的药，经常服用四次五次还不停止。接着开始忘记住址，常常南辕北辙，外出无法归返，找不到家门。这个时候才知道父亲的身体真的出现了问题，立即带他到医院做了一系列检查。脑部CT报告显示：双侧基底多发陈旧性软化灶；缺血脱髓鞘脑改变。半月之后，转院再复查脑CT，结果病情更进了一步：双侧基底节区多发腔隙性脑梗塞；双侧脑室旁缺血灶。必要时做MR检查。
为了缓解病情，先后住院三次。输液、肌注、按摩、内服中西药，无奈最后还是阻止不了记忆衰退的脚步。回到家里，他开始分辨不出厨房、厕所、卧室的方位，行走跑偏。接着认不出亲朋好友、街坊邻居，最后连朝夕相处的继母，连我们这些亲生的儿女，全都一脸陌生，毫无印象。
无法唤回的记忆让父亲退回到混沌状态，变成懵懂无知的孩童，曾经谈笑风生的父亲越走越远，做儿女的束手无策。
在陪伴的日子里，我一声声呼唤失忆的父亲，但他没有任何回应。这种不可逆转的脑萎缩，像格式化的电脑磁盘，把风风雨雨、起伏沉浮的一生彻底抹平。
在父亲眼里，尘世远去，烦恼皆无，如同超然物外的高人，冷眼旁观，不问世事。当所有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全部清空为零后，失忆者已经不留一物，真乃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然而这种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状态，对于企盼回应、渴望互动的亲人来说，太过残酷。没有感知，没有记忆，老人空无一物，片甲不留，这种洗劫一空的变故，给亲人带来的不是轻松与快乐，而是绝望和痛苦。
打开老旧的挂锁，满满一柜子的日记本，抱出来足有半人多高。一直以来，父亲对它们看守严密，从不让家人随便翻动，可是现在我却当着老人的面，随意翻阅。曾经保密的文字，变成了毫无隐私的呈堂证词，面对儿子的粗暴入侵，父亲完全置身事外，一切都无关痛痒。
毕业于省立散原中学，当过农民、生产队会计、公社文书、信用社会计、营业所会计，干过阉匠（兽医）的父亲，一生普通而平凡，如一条波澜不惊的河流，没有经历过轰轰烈烈的大事。可是不知出于何种想法，父亲一生却坚持记录，书写内心。那些接近尘埃的文字，如今看来有着社会学的标本意义。打开日记，隔着长长的日月，让儿子悄然进入父亲的心间。父亲虽然没有未卜先知的本能，但他留下的一大堆日记成为未雨绸缪的防范，那些日积月累的文字一直保留下来，就是为了对抗最终的失忆。
翻开发黄的日记本，往事如烟云在纸页上蒸腾，透过文字，看世间万物都在遵从四时节气的号令，自行编排生命密码，让一个赤脚走过田埂的少年，眨眼之间怆然老去，这就是上天的安排。
父亲日记里的文字虽然简短直白，但内容却非常庞杂，起伏不定的变迁主线，贯穿了老人整个生命。那些被时光过滤的文字，蝌蚪一样，摇头摆尾，游走在情感的水面，每翻动一页，我都揪心难过，潸然泪下。
父亲的文字如同他的性格，在日记里痛快爽直，毫不掩饰，有啥说啥，完全是纯自然、原生态笔墨。有人说，时间是无所不能的大师，能写出多彩的未来。而我感觉时间是一只吸取精血的怪兽，是一个食人的魔鬼，一把隐形的尖刀，让一个鲜活的生命踪影不留。
父亲的日记本内夹有好些照片，那些泛黄的照片，让我看到了他青春年少时的模样，那一刻真有时空穿越、光阴倒流的感觉。仿佛父亲不再苍老，他衣袂飘飘，步态轻盈，重返当年的青春年少。可是当我转过头去，一切又回到原路，父亲依然如老僧入定，不言不语，不喜不悲……
作者：詹文格
责编：张子晴 / 校对：秦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