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春树提出要和周芸离婚,这让栗花十分后悔,后悔自己没有把焦春树在开发区搞女人的事及时告诉周芸。尽管她已经把看到的原原本本写在了纸上,可她到底没有勇气把它拿给周芸看。刚开始,她并不知道周芸这段时间为啥总是愣怔怔的,干活丢三落四,说话有头没尾。有好多回,栗花还发现她背地里偷偷流泪,招呼她,她却又笑了,连说“没事没事”。
老太太依然到教堂去做礼拜,每周一次。不去教堂的时候,便坐在院子当中的一把破藤椅上,唱着只有她自己才能听懂的歌谣。
娟娟回家的次数明显少了,一两星期难得见上一面。她每次回来,都不大停留,办完事就又匆匆走了。
焦春树偶尔回来一次。他的车又换了新的,停在老柿树下,招得全村人都围着瞧。他的脸、肚子都发福了,一套挺括的西服总熨得有棱有角,在他身上,已很难找到黄河船夫的影子。巧的是他每回来一次,周芸刚好就在家。栗花看得出,焦春树是专门回来找周芸的。 焦春树一回来,便将周芸从栗花的屋里喊到正屋,神情看上去严肃而郑重。有两次栗花听见他们在吵,焦春树的嗓门总比周芸的高。今儿傍晚,焦春树又回来了,栗花看老太太不在家,怕周芸吃亏,便悄悄到他们的屋外趴在窗台上偷偷往里看。焦春树在椅子上仰坐着,一条腿跷起放在另一条腿上,朦着眼在抽烟,直直的烟雾不时喷向斜上方。周芸坐在床沿上,像是犯了什么罪过似的一声不吭,只是低声抽泣着。
“我这主意定了,你看咋办?"焦春树抖动着腿,说话的声音也随着抖腿的节奏悠然发颤,“你说个痛快话,究竟要钱还是要船,要多少,我可没工夫听你嚎丧。”
焦春树话音刚落,周芸忽然从床沿上跳下,双腿一屈,跪在焦春树的脚下:“春树,你就看在我那死去的爹是你师父的份上,看在咱娟娟的份上,咱别离婚好吗?你跟别人咋个好,我不管,你只要不提离婚。”
“看这个,看那个,谁看我?”焦春树看都不看周芸,“你让我戴了二十多年的绿帽子,我戴够了!二十多年哪,你知道这二十多年我是咋过来的?我心里每时每刻都叫你那些恶心事给搅和着,没吃过一顿顺畅饭,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为啥?不就是我穷?没钱?不就是我要端你们家的饭碗?”
“春树,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给你说过的。”周芸跪在地上,眼泪不住地往下流,“那时候,他是工作队队长,我也是一时糊涂。这后来,我对你可是一心一意的。咱娟娟正考学,求求你,你要我咋样都行,咱千万不能离婚。”
“好,既然你这样说,那可要说话算数。我现在提几个条件,你答应了,就不离;一条不答应,我非离不可!”焦春树把手里的烟头朝地上狠狠地一掷。
“你说,我都答应。”周芸像在黄河的波涛中抓到了船帮,挥袖抹去脸上的泪,抬起一双虔诚的眼睛仰望着焦春树,就像老太太仰望着墙上挂着的耶稣像。
“这第一,我要把那个女娃带回家里,你不得给脸色看。”
“我不给脸色看!"周芸连忙接应。
“这第二,那女娃生了孩子,你要照料她,给她做饭洗尿布。”周芸咬着嘴唇,把目光移向一边。
“咋回事?不想干?不想干拉倒!”焦春树说着就要起身。
“我答应。”周芸大叫一声,拉住了焦春树的裤角。
“好,答应就好。”焦春树又坐下了,从口袋掏出香烟,用手指弹出一支叼在嘴上,“这第三……”
站在窗外的栗花再也看不下去了,她的胸腔被一股强大的气流冲击着,没等焦春树把那第三个条件说出,她便一步跨到门前,推开屋门冲了进去。
她两眼直视着焦春树,一步步朝他逼近。
焦春树和周芸都被栗花的突如其来弄懵了。看着栗花愤怒的目光,焦春树夹着香烟的手在微微发颤。
还是周芸反应快,她忙从地上站起来,踉跄着走近栗花,拉着她的胳膊:“栗花,你怎么啦?不用怕,我和你叔在闹着玩……”
“啊……”栗花大叫一声甩开周芸,抢到焦春树面前,伸手指着他的头,哇哇啦啦叫个不停。 “栗花,你不能这样对你叔。”周芸伸手拉住栗花的衣襟。“你叔他也有难处”。
栗花不为所动,她伸手从口袋里掏出她早已写好的东西啪地拍在焦春树面前的桌子上。
焦春树拿起看着看着,突然笑了起来:“好哇你个周芸,连密探都用上了。不错,这哑巴写的全是事实,我是去歌舞厅啦,我是带小姐啦,我确实不是个东西,咋的啦?你以为你是谁?”焦春树把那张纸轻轻一抛,那张纸随即飘动着打着旋儿栽到周芸的脚下。焦春树站起来,用夹着烟卷的手指点着栗花的额头,“我告诉你,小哑巴,你就是这个不要脸的二十年前与那个工作队队长……"
“春树,你疯啦!”周芸大叫着扑上前去,伸手捂在焦春树的嘴上,“求求你,你不要这样,栗花她……够可怜啦,你就饶了她吧。”
“你还心疼她?”焦春树一把拨开周芸的手,将她推出老远,“我就是要告诉她,让她知道,她就是……”
“春树,你杀了我吧!”周芸不顾一切地扑回来,跪倒在焦春树脚下,头在地上不住地磕着:“春树,你杀了我吧。”
“妈……”栗花大叫一声一头扑过去,跪倒在周芸身边,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周芸被栗花的叫声震呆了,她望着栗花:“栗花,你会说话啦?”
“妈……”栗花的嘴用力地开合着,嘴唇、牙齿、舌头都像痉挛似地弹动着,可任她怎么努力,除了啊啊的怪叫,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眼里的泪和着额头的汗不住地往下淌。
焦春树的脸抽搐着,灯影下看上去分外难看。
“栗花,你真的会说话啦,我听见你说话了。”周芸两手捧着栗花的脸抚摸着,眼泪一串串地滚落。
“妈——”栗花扑到周芸怀里,紧紧地搂着她,“妈,妈——”
“栗花,我……不是你妈……我真的不是。”周芸摇着头,眼泪被甩成碎沫,打湿着栗花的脸。
栗花离开周芸的怀抱,抬头看着站在那里摇头叹息的焦春树,目光中带着饥渴似的求援与探询。
“周芸,”焦春树看着周芸,口气忽然变得软起来,“你就认了她吧,反正....…”
“不!不!”周芸霍地从地下站起来,“他是副县长,是全县人的副县长,而我,是一个教师,他不能为此功亏一篑,我,也熬几十年了。春树,你不理解我,我难哪。"周芸拉住栗花,“我会像妈一样爱你,疼你,可我,真的不是你妈!”
“狗屁!”焦春树大叫一声,闪身向外走去,边走边嚷:“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啥球东西。”
“春树,你……”周芸追到门口去拉焦春树,焦春树猛一甩手,“放开我!"随即,又转过身来,点着周芸的头,“你记住,还有第三个条件,你得让那个副县长亲自来给我磕头赔罪,否则,我不但要离婚,还要把你们的丑事公布于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
“焦春树,你太过分了!”随着一声断喝,一个身背行囊的小伙子从门外闯了进来,大伙抬头一看,是松根根。
“根根……”周芸惊喜地叫了一声,回头拉起站在地上发愣的栗花,“栗花,你看,根根回来了。”
根根只是冲栗花点了点头,随即又冲着焦春树嚷叫:“你刚才的所作所为我都看见了,你说的话我也都听见了,你无非是有几个臭钱。但有了钱,就可以随便欺辱别人吗?就可以为所欲为吗?你厉害,你自己找那副县长去,为啥让周姨去找?”
“你算什么人?”焦春树看着根根,两腿不自然地前后晃悠着。
“不,根根。”周芸立刻打断根根的话,“你们不了解情况,你春树叔是好人,的确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他,他怎么对我都不过分。”
“周姨,人不能这么软弱。你越是这样,他就越欺负你。”根根走前一步,拉着周芸的手。
焦春树脸上的肉颤抖着,他抢上一步,指着根根的鼻子:“你小子臭能得不轻,胎毛还没褪可教训起老子啦!我告诉你,当初我对周芸也和你小子一样的,啥都不在乎,对她比对我自个儿都亲……可是,那不中,那种滋味儿你小子总有一天会尝到的,到时候,你比我还损!”
“废话!你以为天下的男人都像你一样自私、苛薄、没有人性……”松根根反唇相讥,唾沫星子喷得老高,“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真正的爱是没有任何条件的!……”
“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好,这话说得够姿态!”焦春树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打火点着,而后夹在指缝间,与指头一起指着松根根,“我今年才四十六岁,我倒要看看,你们真正的爱情能维持多久。我和周芸二十年才提出离婚,你要能等到十年,我……我把我的公司输给你!”
“十年?好!”松根根上前拉住栗花的手向焦春树走近一步,“别说十年,只要你能活,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我都会领着栗花还有她肚里的孩子,一块来见你!”
“哈哈……中,我会看到你那一天的,周芸可以作证,苍天可以作证!”焦春树说完,一扬手大步走出门去。
周芸看着松根根,老半天;又看着栗花,老半天;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
“周姨,我的话你不信?”松根根对她的叹息颇为不满。
周芸没作声,摇摇头苦笑一下:“快去洗洗,吃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