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宫的冰融了三回，殿宇深处的呻吟却一日比一日更加惊心动魄。吕雉躺在锦衾堆叠的御榻上，喉间灼烧着难以平息的干渴，她忍不住伸手抓挠着脖颈，指甲划过皮肤，留下道道鲜红的血痕。殿内，宫人们屏息垂首，如临深渊，唯有御医的叹息与宫女们压抑的窃窃私语在寂静中弥漫：“……听说是瘈狗症……”“……莫不是人彘的冤魂索命来了……”
       吕雉于高热混沌之中，耳畔仿佛听见了戚夫人那凄厉的哀号，似真似幻。她恍惚又回到了楚营为人质的日子，那如同牢笼的昏暗营帐里，她蜷缩在角落，恐惧地听着帐外楚军粗野的狂笑，每一阵都如鞭子抽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夜深人静，唯有审食其，会悄然送来一小块温热的饼子，那一点温热，竟成了冰窖岁月里唯一的光亮与暖意。她贪婪地吞咽着食物，却不知怎的，喉咙深处竟也如现在一般灼痛难忍，她抬眼望向审食其，审食其眼中映出她惊惶的倒影，那倒影里，她的眼睛竟也泛着幽绿的光。
        画面骤然翻转，她看见自己端坐于未央宫大殿之上，殿下被缚者，赫然是淮阴侯韩信。阶下群臣肃立如泥塑，殿中唯闻自己冷硬的宣判之声：“淮阴侯，你可知罪？”韩信抬头直视，那眼神锋利如昔，声音却平静无波：“知罪？呵，皇后，你今日诛我，焉知他日无人诛汝吕氏？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也！”话音未落，刀斧手便猛扑上去，韩信的头颅滚落阶前，那双眼睛，兀自圆睁着，穿透殿宇的森严，直直钉在她灵魂深处。韩信滚落的头颅在眼前放大，那双眼眸深处，竟幻化出野兽幽绿的磷光，无声地咆哮着，朝她扑来。
       场景又扭曲着变幻，眼前竟浮现出永巷那间暗无天日的囚室。戚夫人匍匐于冰冷污秽的地面，昔日明艳动人的脸庞早已扭曲变形，只剩下两个流着脓血的空洞。她伸着溃烂的手臂，声音嘶哑如破锣：“姐姐……姐姐……你看我……可还美么？”那声音带着地狱刮来的阴风，直灌入吕雉的耳中、脑中。吕雉浑身血液骤冷，厉声尖叫：“拖下去！拖下去！剁了她的手！剜了她的眼！做成人彘！让她永世不得超生！”戚夫人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却越逼越近，嘴角诡异地弯起：“姐姐你看，那犬牙，已种在你心里了……”
        “母后！”一声凄惶的呼喊刺破梦魇。吕雉猛地睁眼，看见儿子刘盈那张苍白如纸的脸，正惊恐地俯视着她。他身后，是那口令人胆寒的陶瓮，瓮口正对着他。刘盈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母后……那是……那是戚夫人？是您……是您做的？”吕雉挣扎着想要抓住他，像幼时他摔疼了那样抚慰他：“盈儿！盈儿莫看！那……那非人……是妖孽！”可她的手指只触到他冰冷的衣袂。刘盈踉跄后退，失魂落魄，口中反复喃喃：“非人？……母后……您……您何尝不是……”他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冲出殿门，那背影如同被恶鬼追赶。从此，年轻的皇帝再未踏足椒房殿一步，直至他形销骨立，盛年早亡。儿子踉跄逃离的背影如同烙印，深深烙在吕雉心上，而那时他口中喃喃的“非人”二字，此刻竟如真实的犬类低狺，在她耳边反复回响，啃噬着她最后的神智。
       “水……水……”吕雉的喉咙如同被炭火灼烧，发出嘶哑的哀鸣。宦者令张泽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盏清水趋近榻前。吕雉挣扎着撑起身体，贪婪地扑向水盏。然而，当水面晃动，映出的不是她苍老憔悴的容颜，竟是戚夫人那双血泪交迸、怨毒如鬼的双眸！吕雉浑身剧震，发出非人的惨嚎，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伤，猛地挥手打翻了水盏。冰凉的水泼洒在蟠龙柱上，蜿蜒流下，竟如血泪一般刺目惊心。她蜷缩着，瑟瑟发抖，齿缝间挤出破碎的呻吟：“……是她……是她来了……索命来了……”
       殿门开阖，一个熟悉的身影悄然闪入。是审食其。他避开众人目光，悄然跪伏在榻前。吕雉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如同溺水之人望见浮木。她艰难地伸出枯瘦如柴的手，在虚空中徒劳地抓握着，似乎想抓住最后一点微温。指尖触到的，却是审食其腕上冰冷的锁链——那是她曾亲手赐予的信物，此刻却成了无法逾越的鸿沟。审食其的声音带着沉沉的悲意，低得只有她能听见：“陛下……诸吕……诸吕恐将……”话音未落，吕雉喉中猛地涌上一股腥甜，她剧烈地呛咳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胸腔。她死死攥住审食其的衣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双眼圆睁，迸发出骇人的光芒，声音嘶哑如裂帛：“哀家……哀家是护着刘家江山！是护着你们！……一群……一群……喂不熟的……野狗！”话语未尽，一口黑血喷溅在审食其素色的衣襟上，如同绝望的烙印。她死死攥住审食其衣袖的手，终是无力的垂落。
       审食其悚然一惊，猛地抬头，只见吕雉双目圆睁，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光亮倏然熄灭，如同燃尽的烛火，只剩下无边的空洞与死寂。建章宫那令人窒息的呻吟，终于彻底断绝了。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被骤然爆发的恸哭撕碎。审食其踉跄起身，那口喷溅在他衣襟上的黑血，仿佛带着灼人的重量。他不敢再看那御榻一眼，转身，脚步虚浮地融入殿外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
       殿内灯火摇曳，将吕雉僵卧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宫墙上，那影子微微晃动，竟似一只巨大而狰狞的兽形伏于殿宇之上。宫人惊恐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她最后残存的意识里，竟奇异般浮起少女时未央宫前如雪的杏花，纷纷扬扬，落满了她一身。那年春深，花落如雪，温柔覆盖了最初所有未曾料想的狰狞爪痕与淋漓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