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镶玉”是中国古籍装帧中比较讲究的一种形式。古籍书叶颜色泛黄，衬上白纸，好比黄金镶白玉，故有金镶玉之称。

韦力在《古书之爱》中对此形式有一段通俗易懂的解释：

金镶玉装

古书流传越久，就越容受损，为了使得今后流传过程中不再磨损原书页，修书时将原书拆成散页，在每一页书后衬新纸，所衬新纸上下均长于原书，这种修书方式名曰“金镶玉”。又名“惜古衬”，“雪裤装”，“袍套装”。严格上讲，不能算一种装帧方式，而是一种修书方式。

金镶玉修复，简单来讲就是给书叶衬上大于本体的衬纸，将衬纸余边折回，再按比例裁切衬纸。但实际操作起来细节颇为复杂，这种形式费工费料，且为“整旧如新”的一种呈现方式，与现在“修旧如旧”的修复原则似有相违，一般古籍修复不采用。但如果是书叶破损严重或边栏外面有批注文字而不能裁切的珍贵古籍，又或是毛装的稿本书，毛茬纸长短不一，还有一些尺寸较小的珍贵古籍需要加大尺寸。以上这些情况经过金镶玉的修复，既可保护原书，又能增加美观度。

北金镶玉 VS 南惜古装

“金镶玉是北方的叫法，南方叫惜古装。”我耳边经常回响起这句话，此话不是来自某本书中的记述，而是江澄波先生的声音。

2018年12月冬至前后，我去了苏州。此行主要目的有三——喝到当地零拷的冬酿桂花酒、参加北京青年报在慢书房举办的活动、拜访江澄波老人的文学山房旧书店。

江澄波老人的书店往事，在他的口述史《书船长载江南月》中有详细记载，书是他营生所靠，也是终生所好，自序中一句“书中岁月容易过”让不多少读书人为之动容，为之感叹。他不仅卖书，也一直在修书，因为知识渊博，阅历丰富，眼光独到，修好的书被很多机构收购收藏。

文学山房离北京青年报安排的酒店很近，步行可达。赶到时，江老恰好正在修书，我看着他的背影，悄悄拍了一张照片，未敢上前打扰。

图：文学山房旧书店

接天地 VS 贴垫条

在店里转了几圈，看遍架上之书后，总觉机会难得，不想就这样错过，于是鼓起勇气与老先生搭话。得知我是学古籍修复专业的，欣然允许我站在边上观摩他修书的过程。当时恰好在做金镶玉，我发现他对镶衬纸的处理方法，和我学过的不一样。

我学到的此步骤称为接天地，即自下而上，依次将书叶地脚外衬纸余边折回，衬纸边缘和书叶地脚对齐。地脚外衬纸余边全部折完，再依次将书叶天头外衬纸余幅折回，衬纸边缘和书叶天头对齐。

图：接天地，天头地脚回折衬纸余边

然而江老手中天头地脚的镶衬纸，只有一侧衬纸余边是折回的，另一侧在给书叶衬纸的时候就只留到合适宽度，然后另外裁出一沓同宽度的纸条，两三张往里一衬，最后再一起裁边。这样做完后，与用我学的方法做出来的外观上没有区别，还更费事，为什么要选择这样做呢？“我的老师这么教我的，我就一直这么做了。”虽然江老这样回答，我还是想弄清楚为什么。回到北京，有一次给一套开本较大的书叶衬纸下料时才明白，江老那样做，镶衬纸能少用一半的量。

图：江澄波老人在修书，右手边有一摞窄的白宣纸

后在潘美娣《古籍修复与装帧》一书中，看到了这种处理方法的详细介绍，叫做“贴垫条”。——为了节约用纸，可以把回折余边的方法改为“贴垫条”。“贴垫条”的镶衬用纸要比回折余边法小得多，大致每个边只需比书页大出一至二厘米即可，这样就可以节省用纸。

在铺好镶衬纸以后，用事先裁好的大小与镶衬纸余边相同的垫条纸，垫衬在书页天头、地脚与左右书脑的四周。垫衬时，同回折余边法一样，用夹板压住镶衬纸和书页的一半，然后把另一半镶衬纸和书页翻到压板上去，再垫上深色的隔离垫纸，翻下书页和镶衬纸各一页，在靠书脑的地方点上两三点稍稠的桨糊，再沿着书页和镶衬纸把垫条粘上。粘完地脚，再翻转来粘接天头，接着再粘接左右书脑处。用“贴垫条“的办法做金镶玉，虽然节约了一些纸张，但操作起来较为麻烦，一般均不采用。即使采用，也常用于贴垫左右书脑，而用于贴垫书页四周是极少见的。贴垫条的书籍碰到高低不平的情况时，可以采用减少或增加垫条纸的办法弥补，直到镶衬纸与书页齐平为止。

江老不是全贴垫条，天头地脚只贴了一侧，另一侧余边还是折回的，是一个折中选项。我将江老的方法分享给正在为缺少镶衬纸烦恼的同行，她很快理解并运用到实践当中。也有一些还未亲手做过金镶玉的古籍修复爱好者，对于我的分享，尚不能理解到其中真正妙处。

计算公式 VS 小于35厘米

江老的方法能省多少纸呢？很多。这其实与纸幅尺寸有着很大的关系。我试以数字说明。

1、此处设定是用宣纸作为镶衬用纸。通常整张宣纸尺寸为：高70厘米，长140厘米。

2、印刷书叶时用纸的帘纹通常为纵向，即书高不会超过70厘米。当然一般不会做这么大的书，这里是为了讲清楚方向而夸张到极致。

3、镶衬纸在使用时，需要和书叶帘纹一致为纵向。

4、假设待衬书叶高度为23厘米。

5、镶衬纸计算公式：镶衬纸高=书高×1.4+2厘米，镶衬纸长=镶衬纸高÷3×4。由此推算第4项中的书叶需裁镶衬纸高为23厘米×1.4+2厘米=34.2厘米，长为34.2厘米÷3×4=45.6厘米。

6、刚才说，整张宣纸纵向宽70厘米，长140厘米，按第5项数值所需，将整张宣纸上下对折，左右三折，除去边缘损耗，足够做6张书叶的镶衬纸。是最不浪费、最省纸、使用最大化的方法。书叶一旦超过一定尺寸，宣纸就不能最大化使用了。例如当书叶高度是25厘米时，镶衬纸高25厘米×1.4+2厘米=37厘米，镶衬纸长37厘米÷3×4=49厘米，宣纸上下对折不够两张衬纸高，左右三折也不够三张衬纸长了，整张宣纸只能裁出2张书叶的镶衬纸。

7、那么当书叶高度是25厘米时，为了宣纸使用最大化，能不能将镶衬纸使用高度的尺寸控制在35厘米以内呢？能。怎么控制呢？就像江老那样，只回折地脚的衬纸余边，天头垫条。

由镶衬纸公式计算出的结果，可以推出成品金镶玉天头地脚总体需留出37厘米-25厘米=12厘米，由于镶衬纸余边是对折回去的，天头地脚最后露出总长度为12厘米÷2=6厘米，按天地3：2的比例分配，天头露3.6厘米，地脚露2.4厘米。这里面亦有预留最后的裁切量。

裁镶衬纸时，地脚留出可对折长度2.4厘米×2=4.8厘米，天头只留不对折的3.6厘米，待往里垫条。天头地脚最后露出总长度为4.8厘米+3.6厘米=8.4厘米，书高25厘米+8.4厘米=33.4厘米，控制在了35厘米以内，救活镶衬纸。

同理可应用在书脑方向上以使衬纸利用最大化。结合上面潘美娣老师说的话：“即使采用，也常用于贴垫左右书脑”，就可以解释前一篇《与叶共舞 衬纸浪漫》文中，为什么前人会在书脑部位没有对折的衬纸间贴垫条了。

8、假如书高再增加，还可以天头地脚全部使用贴条法。或者等比缩减露出宽度，灵活运用。也不能缩到太窄，最终目的是将书修好，修得美观，不能一味地追求省纸。

图：文学山房架上书

“我的老师这么教我的，我就一直这么做了。”这句话后来也经常被代入到我的修复日常去。每当遇到某些书的修复处理有些犹豫的时候，就去查看笔记，认真回想杜伟生老师当时是怎么教的，然后照着老老实实去做。

“修旧如旧”的原则下，现在一般不主张做金镶玉（惜古装），但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例如这套《新刊文选考证》，纸张极度酥脆，用力稍大就可能成块掉落。另外此书前人修过，天头地脚已裁剩太窄，尤其书脑极窄，如果原样恢复装订，遮字影响阅读，不遮字影响美观，还可能再次损毁书背。符合前面所说条件，选择做了金镶玉处理。宣纸护叶，绫绢包角，瓷青书衣，因厚度增加，改装订为两册，四眼线装。现在此书结实无比，满足日常阅读翻阅。

图：“整旧如新”金镶玉

藏家在收到书时惊叹：“感谢感谢，这是倾家荡产的修法。”

遗憾 VS 收获

正如杜老师课上所说：“书的修复过程只有你自己最清楚，外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你自己很清楚哪里有问题。”这套书的修复也留有遗憾的地方，条件所限，所选镶衬纸还是稍稍厚了，以后再做，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应尽量选择更薄一些的棉连或单宣。

拜访贤者的收获总是超预期的。回京后，江老在桌前修书的样子时时浮现在眼前，心里从此多了一份安宁。以前遇到几百叶的书待修，总是不免焦虑一番，江老的背影成了让我安静下来的良药，安安静静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去做就好了，慢慢地做好，就是了。

图:桂花冬酿，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