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3期 主 编:安建功
执行主编:李天赐
第七届“铁荷杯”文学大赛征文
我们这管妈妈的妈妈叫做姥娘,也就是外婆。我们这里更喜欢叫姥娘,“姥娘!”“姥娘!”,我的姥娘已经离开我十余年了。
“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小时候过了腊八就已经能够闻到年的味道了。一开始闻到的就是酥香的“果子”味儿,大人们很早就开始准备好精面、鸡蛋、油等原材料在村里唯一一家能生产手工“果子”的作坊里排号了。我记得那时候总是要等好久好久才可以轮到我们家,一开始我以为是我们家距离太远,后来才知道我们家不是缺鸡蛋就是油不足,才导致每年总是等好久才可以轮到。
正因为如此,我家做出来的“果子”不如别家的看着金黄灿烂,唯一能够让我给小伙伴儿炫耀的便是我家的“果子”裂开的口子往往是最大的,好像轻轻咬一口就要四分五裂。以至于我总感觉我家的“果子”要比别人家的香甜,因为它比较酥脆,有嚼劲儿。
我小时候始终认为所有美好的食物都是只有嚼的时间久了才会更加香甜。就像我三年级那年得了全班第一的时候,妈妈破天荒杀掉了家里一只蛋鸡,那天妈妈告诉我,鸡肉要慢慢的嚼着吃,这样才可以更香。对此,我坚信不疑,以至于接下来半个月每次晚饭我的碗里都会有一块鸡肉,每次我都会把那块鸡肉嚼好久好久,嚼的满屋子都弥漫着肉香……
然而,相比于品尝我更多的只能是观赏。一筐筐金黄的“果子”四仰八叉的躺在高高的条几上面,每一个“果子”都欠着身子趴在箩筐边沿儿上面咧开了嘴对我眉开眼笑,每次都把我勾引的满嘴哈喇子直流的时候它们又都会哈哈大笑!
然而,懂事的我却不会理会它们的嘲讽,因为我知道它们很快就要被五花大绑在一个个红纸棺材里面送到一个个只有过年才会见到的亲戚家里面。我不知道它们会被转手多少次,会让多少人流口水,但是我知道它们最终的命运都是会从一个个小棺材里面被拿出来,一口一口的被人吃掉,有的还会被人泡在热水里面,吃得干干净净,一个残渣都不会被放过。
每每想到这些,我都会像一个战胜归来的将军一样,用沾着鼻涕的棉花花布袄擦掉嘴角的哈喇子,深深的吸一口鼻涕,再重重咽回到肚子里面去。奇了怪了,如果这鼻涕,经过鼻子流出来就没人愿意再去咽回去,可是当它盘旋在鼻腔里面的时候却会被人经常重新吸回到肚里。
人们总是习惯了用眼见为实去掩盖一切看不到的或者不愿意看到的丑陋……
我们村和姥娘的村子中间只隔了一条东西的路,东头儿通向镇上,西头儿通向县城。我们村在路的南边,便叫南村;姥娘的村子在路的北边,便叫北村。妈妈从北村嫁给了南村的爸爸,后来便有了我。
因为我们村子里面有学校,所以五年的小学时光我都是在我们村子里面度过的。我的世界就是我们村子和姥娘她们的村子这么大。镇子里面我只去过两次,一次坐在爸爸的高梁车上和他一起去卖烟叶,另外一次是坐在爸爸拉着的架子车上面去镇子上交公粮。
就是那两次,让我知道了,原来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和姥娘的两个村子之外还有好多好多的地方,原来我们村子十字路口的小卖部并不是有这个世界上所有神奇的东西,村里的小卖部就没有镇子上叫卖的糖葫芦……
太阳落山的时刻,我们就会隔着教室的玻璃看着窗外。一开始是我一个人看着落日,后来和我青梅竹马的那个小姑娘也跟我一起望着窗外,再后来我们全班一十三名同学就一起望着窗外看着太阳一点点儿下山。白发苍苍的语文老师就会静静的点上一只自己卷的粗烟卷儿,陪我们一起看落日……
当太阳完全坠落西天之际,语文老师的烟卷儿散发出的最后一丝青烟也消散在这教室里面。他起身离开,我们便拿着自己各式各样的小书包飞奔回家,放学了!
那时候小伙伴们儿突然就都有了自己的自行车,每天放学他们就在村子里面乱窜一片。我追不上他们,于是便不和他们一起玩。就在那暮色中,一个小小的人儿迈着慵懒的小步子一步一步的走出了我们的村子。
路过了东西走向的大路,便望到了姥娘家的老屋,三间青瓦房,一缕儿带着麦秸杆儿香味的青烟升起。我知道,那是姥娘又在给我准备好吃的了,于是小小的小人儿便加快了步子,一阵阵的黄土伴随着杂乱的脚步慢慢升起又落下!
姥娘和其他老人一样,都有着爬满皱纹的脸庞和花白的头发,还有被岁月压弯了的腰。姥娘和其他老人不一样,其他弯腰的老人都有一根油漆的雕刻精美的拐杖,但是我的姥娘只有一根褪了皮儿的杨槐树木棍儿。但是,姥娘很喜欢,因为那是我和哥哥花了半天的时光在河坡槐树丛中砍下来的,哥哥负责砍掉,我负责刮掉了它的皮儿……
小小的人儿远远的便看到一个老人拄着槐树棍儿立在炊烟下,她尽力依靠棍子想把身体撑的更直一点儿,好像这样就可以更快的看到自己的外孙一样。
“姥娘!姥娘!”
“姥娘!姥娘!乖乖来了!”
小小的人儿扑向那双伸开的双臂里面,在她的怀里我闻到了杨槐树拐棍儿上淡淡的清香。
“小乖乖儿,你慢点额,要把姥娘撞散架了!哈哈!”
“姥娘!姥娘!”
“姥娘!姥娘!你给我做的啥好吃的呀?”
小小的人儿拽着姥娘对襟衣服的衣角儿,故意卷着舌头儿嗲声嗲气的摇头晃脑。一碗热气腾腾的炖白菜放在了我的专属餐桌上面了,我不喜欢吃白菜帮子,所以这一碗都是青色的菜叶和嫩黄的菜心儿。
小小的人儿熟练的翻动着白菜叶儿,翻开后下面压着的是几块白白的豆腐。我望着姥娘痴痴的笑,夹起来一块最大的豆腐送到了咧开微笑的嘴巴旁边,那块豆腐竟然调皮的被筷子一分为二,一块掉到了地上的柴灰里面,另外一块被姥娘颤巍的双手接到了。
就在我咯咯的大笑的时候,姥娘顺手把手中的半块豆腐塞到了我的嘴巴里面。小小的人儿忍不住咯咯的笑着,姥娘跟着我笑,就连她脸上的皱纹也跟着舒展又合拢开来……
吃完了饭,我坐在门外的藤椅上抬头看天上的星星。姥娘忙碌的在灶台收拾,我便喜欢问她一些奇怪问题,她总是愿意不厌其烦的跟我解释一遍又一遍。
“姥娘!姥娘!”
“姥娘!天上有多少星星?”
“天上有很多星星!”
“姥娘!姥娘!”
“姥娘!天上有多少星星?”
“天上有很多星星!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颗星星!地上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颗星星?”
“姥娘!姥娘!”
“姥娘!咱俩也有吗?”
“乖乖,我俩也有。从你出生那一刻起天上就为你亮起了一颗星星,姥娘老去的时候我的那颗星星就是落下了……”
小小的人儿把眼睛瞪的大大的,突然一阵冷风吹过,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姥娘!姥娘!”
“姥娘!有颗星星落下了!是不是有一个人老去了?”
姥娘低头儿刷碗,没有应声,风吹起了她耳尖的几丝枯黄的白发。
“姥娘!姥娘!”
“姥娘!什么是老去?”
“老去就是没了,没了就是永远离开了,再也见不到我的小乖乖儿啦……”
“姥娘!姥娘!”
“姥娘!老去了是不是就是死了,你会死吗?”
“小乖乖儿,每个人都会死去!”
……
小小的人儿哭的稀里哗啦的,“我不要姥娘死,我不要姥娘老去,我不要姥娘离开小乖乖儿……”
姥娘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抱着我坐在了藤椅上,用她那布满沟壑粗糙的双手擦掉了我满脸的泪水。
“小乖乖儿,你知不知道哪颗星星是你的呀?”
“我不知道!”
“你睁大眼睛瞪着天上的星星,对着你眨眼睛的那颗星星就是你的星星!”
小小的人儿擦干了眼泪躺在藤椅上面瞪大了眼睛看着天上的点点星辰。一阵芝麻油的香味儿扑面而来,天上的星星都变成了一个个咧着嘴儿笑的金光灿烂的“果子”,扑簌簌的直冲着我落下来。
姥娘坐在了我的旁边,从对襟衣服里面取出来一个手帕,她把那手帕一层层的揭开来,最里面包着的是一块咧着嘴儿的金光灿烂的“果子”,上面还沾着密密麻麻的芝麻粒儿,洁白的手帕被“果子”上面的香油浸染的油迹斑斑,那油迹像极了一朵盛开的莲花。
我只是轻轻的咬上一口,从它那酥脆的口感和满口的芝麻油香,我便知道这绝对不是我家的“果子”,尽管我从来不知道我们家的“果子”是什么味道。
姥娘的手帕在小小的人儿心里面绝对是一个神奇的百宝箱,就像多拉A梦的口袋一样,应有尽有。那里面有时候包着一袋北京方便面,有时候包着一个烤红薯,有时候包着几颗红透了的山楂……
小小的人儿张开大大的嘴巴来靠近那香喷喷的“果子”的时候,却也只是轻轻的咬下一小块儿,切不敢咬多了,多了那酥脆的渣子儿便会掉的太多,还要让姥娘用她那沟壑纵横且颤抖的双手在我的小嘴儿下面捧着,不让一个调皮的“果子”碎渣子儿调到地上的泥土里面去。就是这咬下来的一小块儿,放在嘴里也得是先用唾液把它融化了,慢慢的变得酥软,没有一口儿是舍得咀嚼的,非得要慢慢的化开了,再慢慢的随着满口津液滑进喉咙里面,沾惹的整个食道都是那“果子”的浆液。这时候最好是再深深的打上一个饱嗝儿,好让周围的空气里面都弥漫着“果子”的香味儿,再重重的深吸上一口气儿来,不愿让一丝的香味消散在这月光中……
月色朦胧,因为有云彩的原因,这世界显得不那么明朗。还好,田野中间有一条南北的路,下过雨后路面不平的地方便成了积水的小水坑。姥娘告诉我,月色下明的地方是水坑,暗的地方是干地。她越是这样提醒,小小的人儿便越是捡地上明亮的地方跑去,脚上身上溅得都是泥浆。
“乖乖,乖乖,你别往水坑踩,脏了衣服妈妈要打你啦!”
“姥娘!姥娘!”
“姥娘!姥娘!我不怕,妈妈打乖乖,妈妈的妈妈打妈妈!”
昏黄的月色中响起了一阵阵咯咯的嘻笑声!
靠近那条东西大路的时候姥娘总会停下了脚步,就在路的这边有一处小土堆儿。大人们用一个特别字“坟”来叫它们,而姥娘经常带我去看的那个土堆儿不这样叫,他说那是老去的人的家,那个就是我死去的姥爷的家。
我静静的拽着姥娘的衣角儿陪她站在姥爷的家门口。有时候,她可以呆在那里好久好久不说话,有时候她又可以絮絮叨叨说好久好久。不管是沉默不语,还是啰啰嗦嗦,我都会拽着她的衣角儿默默的等着。
昏黄的月光争抢着洒在她布满皱纹的脸庞,趁着这月色,我看到每条皱纹里面都藏着一个故事,一个个关于姥娘的故事绘就了她平凡而又伟大的一生。
这世上注定有很多人生来注定平凡,有些人在苦苦抱怨中平平淡淡的了此一生,可是对于身患绝症的人来说平淡的一生对他们来说可是遥不可及。有些人,生来便是尊贵,可是他却不幸夭折了;有些人,生来卑微,可是他却苦苦的熬过了漫长此生……
从来没有一个准确的标准来帮我们去衡量一个人的生命到底是否有存在的价值,我们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掌控自己的生老病死。但是,我们唯一可以掌控的便是现实,你要相信所有能被你抓在手中都是真实,所有真实的便是生命存在的价值所在。
“乖乖,果子好吃吗?”
“好吃!”
“乖乖,吃过比果子更好吃的东西吗?”
“北京方便面调料包夹在热馒头里更好吃!”
“乖乖,吃过比北京方便面调料包夹在热馒头里更好吃的东西吗?”
“嗯……让我想想……”小小的人儿双眼骨碌碌的转圈,“姥娘,是糖葫芦!那次坐在架子车上和爸爸去镇上,我看到有个小女孩儿手里拿了两串糖葫芦,看得乖乖哈喇子直流!嘻嘻!”
“小傻瓜,你是看人家吃的,又没有自己真正吃到!”姥娘脸上的皱纹慢慢的舒展开来,双眼渐渐折射出更多的月光出来。
“乖乖,这世上有一种食物最香甜。姥娘吃过一种叫棕子的东西,绿绿的叶子包着粘粘的糯米,还有一颗浸满糯香的红枣,那是这世上最香甜的美味儿……”月光尽管昏黄,可是都贪婪的洒在了姥娘的身上,将她佝偻的身躯照的发光发亮!
“那年……”姥娘欲言又止。
那年,年轻的姥娘还住在遥远的西山脚下,家中清贫,从小便是吃苦的命。走街串巷讨生活的姥爷路过那个寂静的小山村的时候,就被清秀料峭的姥娘吸引到了,姥爷清亮的嗓音和高大的身躯也让姥娘魂牵梦萦,特别是姥爷大笑时候露出的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于是,就在一个月色朦胧的晚上,姥娘坐在了一辆架子车上,被姥爷拉着第一次离开了西山老家,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那时候,年轻的姥娘一开始望着陌生的远方,后来就开始盯着姥爷散满汗珠儿的后背,她没有回头儿去看,她愿意将自己的一生交给眼前的这个男人。女人有时候是很固执的生物,固执到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固执到相信一个人就愿意相信这世上和他相关的一切。
第二天,天朦朦亮的时候,姥娘从颠簸的架子车上醒来,她是被一阵香气儿引诱醒来的。清晨的空气里弥漫着糯米的香气,就在那清香中还掺杂着淡淡的粽叶清香。姥娘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整个空气都是香甜的,第二口便是一股浓郁的汗水味道,那是姥爷一夜未休息拉车身上汗水的味道。
此时,距离端午节已经越来越近了,他们经过的这个地方正是县城所在,也就是村子中间东西大路的另一个尽头儿。在那样的岁月里,人们的温饱是很大的问题,粗粮已是不可多得,更何况是更加紧俏的大米在普通农家更是不可而得。即便在这样的县城也不过稀稀落落的几家卖粽子的,顾客就更是少的可怜。
姥娘望着热气腾腾的蒸笼发了呆,姥爷望在眼里,嘴里干吧咂着,吞咽着口水。他翻遍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口袋,没有一分钱让他买下一个粽子。无奈的姥爷只好尴尬的露出了两排洁白而又整齐的牙齿。
姥娘终于感受到了停下来的架子车,猛回神儿才发现姥爷正在茫然失措的看着自己。慌忙催促着姥爷继续往前走,说着拿出一块洁白的手帕帮姥爷擦掉背上的汗水,那汗水竟然调皮的在姥娘白色的手帕上开出了一朵盛开的莲花……后来,他们给妈妈起名便叫做莲花,姥爷姓石,妈妈的名字便叫做石莲花。
他们是在那个午后来到了姥爷家的,下午的时候姥爷就不见了。姥娘每天都在门口等待,从朝霞到晚上。姥爷是三天后在端午节的前一天回来的,那天姥娘又一个人来到东西大路交叉路口望着远方。姥爷就是在那样的傍晚踏着晚霞归来的,肩膀上面是半截蛇皮袋。
姥爷不顾嗔怪的姥娘,拉起她的手坐在了路边的一颗杨槐树下。姥爷麻溜的从半截蛇皮袋里面拿出来以一个个绿色的粽子,小心翼翼的用刀子把其中一个破开,里面是香香的糯米,正中心还有一颗红红的大枣……
“这是从哪里来的?”姥娘又惊又喜。
“你莫管!”,姥爷的回答短促有力,“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你男人都能够给它从天上捅下来!哈哈!”
“我不要天上的星星,我只要地上的你!生来一家,死后一坑!”
“哈哈,那我们以后就埋在这里,这个杨槐树见证了我们的开端,也让他见证我们的归宿,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姥娘说那天晚上他吃的是一种叫棕粽子的东西,粽叶里面灌着粘粘的糯米,还有一颗浸满糯香的红枣,那是这世上最香甜的美味儿……
后来,那棵树做了姥爷的棺材,姥爷就埋在那树坑的位置,只不过姥娘却没能兑现她的承诺。
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我们这里的小乡村的时候,所有的人好像一下子惊醒了,没有人再把贫困当做一件光荣的事情。无私奉献的事情很少有人愿意去做了,人们不可思议的发现原来自己的劳动力是需要市场去衡量并给出价钱的。
最开始的时候,一家盖房,村里的汉子们都会去帮忙,主家儿给口水喝就行了,没人觉得这不正常。现在,就算有人帮忙,主家儿也不好意思用了。因为一个壮劳力出去卖力气,一天也是要合算工钱的。钱,有时候真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人为之奋斗,为之拼搏;钱,有时候有真不是个东西,它把我们这个社会上的人又重新划分出了阶层。以前的地主只不过换了“老板”这样一个洋气的名字,以前的“佃户”也不过是换成了“工人”这样的称呼。
姥爷就是在这样的潮流中跟着村里的汉子们一起成为第一批外出打工的人,他们去到了山西挖煤。
可是,回来的时候,村里一起去的汉子们却只带回了姥爷的几件破破烂烂的衣服。他们对瘫在地上的姥娘说:
“发生矿难了,死了好多人。老板怕事情搞大了,就直接原地填埋了,尸体我们也找不到了,就给你带回来几件衣服,想着也是给你留点儿念想。”
后来,村支书带人帮助姥娘料理了姥爷的后事,用煤矿老板赔的一些钱把那棵槐树买下了。根据姥娘的请求,把那棵槐树打磨成了两具棺材,一具放着姥爷的破破烂烂的衣服埋在了那个树坑的位置,另外一具是姥娘给自己留的,就一直放在院子最东边的一间屋子里面。
昏黄的月光在姥娘的脸庞上越聚越多,后来竟把姥娘的脸照的发光。姥娘脸上纵横交错的条条皱纹都开始舒展开来,以至于我竟然看到了她年轻的模样。我的姥娘,她竟是那样的美丽!
就在这朦胧的月光下,有一个黑黑的土堆儿,每天晚上那土堆儿旁边都会传来阵阵哭泣声,那哭声惊走了飞近的猫头鹰。从此以后,那个黑黑的土堆儿周围便寸草不生,鸟兽不落。
“乖乖!你长大了要跟谁亲?”
“姥娘!姥娘!”
“姥娘!乖乖亲爸爸妈妈!”小小的人儿故意翻着眼睛,偷偷的瞄着泪眼模糊的姥娘。
“你个小没良心的,不亲姥娘吗?”
“姥娘!姥娘!”
“姥娘!不哭,乖乖就亲姥娘!”说着,小小的人儿探着身子用自己的小手儿帮姥娘擦拭满脸的泪水。
“姥娘!姥娘!”
“乖乖长大了,给姥娘买来好多好多的粽子,还给姥娘买一根油漆的拐杖!还要龙头儿的,要比李二狗奶奶的那个还要好!”李二狗的爸爸是我们村的村长。
“乖乖真懂事!到时候买两根,我给你姥爷带过去一根儿,他被压在井下,腰肯定压弯了,腰弯了有根儿拐杖就好来看我……”
月色终于在姥娘的身上消散开去,一阵风儿吹过,小小的人儿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他们重新启程奔向前方,只不过小小的人儿不再随意乱跑,而是用自己的小手紧紧攥着姥娘的粗糙的大手,一步一步地走向远方!
汶川大地震那一年,我已经背起行囊来到镇上上了三年初中。临近中招考试的一天午后,我被爸爸接回了家里,很快又来到了姥娘家里。
院子里赫然放着那口棺材,几个本村的叔叔在那里刷着黑色的油漆。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死亡,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原来人死了真的就是从这个世上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走进姥娘的那间屋子,她躺在床上痛苦的呻吟。床边上放着一个洗脸盆,那盆里面是姥娘吐出来的黑色的血块儿……那黑色的血又从盆子里面溢出来,流得满屋子都是,我的妈妈就跪在那黑色的血泊里面面无表情,似哭非哭。
我来不及产生一丝的悲伤,整个人儿被惊吓到脸色苍白,牙关打颤。我就这样看着那黑色的血液流出了屋子,留向了那条南北的土路,在姥爷的坟前打了个转转儿,又径直流向南方,一直流进了村南的那条小河里面,村南小河流淌,流淌的都是姥娘那黑色的血……
那口棺材那天没有用到,油漆也只刷了一半,就被人们重新抬回了那个屋子。我的姥娘患得是胃癌,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之所以会吐那么多血,还有血块,是因为她不愿意去城里的医院治疗。在这个问题上她犟的很,没有人能够改变她的意志,其实我们都明白她为何不去医院。
我坚信的奇迹也终于发生在姥娘的身上,她竟然奇迹般的熬过了那天,也熬过了那个月,后来竟然能够吃东西,还能够下床走动。
那年的中招考试我失败了,连县里三流的高中都没有考上。那年暑假,我放假去了姥娘家里。吃罢晚饭,姥娘竟然执意要陪我走回家,我不肯让她劳累,却也无法改变她的执拗。
那天是农历十六,月色如银,将平整的柏油路照的闪闪发光。我们的政府有钱了,将村里大大小小的泥土路变成了柏油路,下过雨的夜晚,人们再也不用靠肉眼去辨别哪里是水坑,哪里是平整的干地。
可是,这平整光滑的柏油路的到来却带走了好多问题,它不仅掩盖了坑坑洼洼的土路,也将岁月留在土路上面的脚印掩盖掉了,以至于我们回忆不清楚那些脚印里面曾经发生过的美好的故事和难忘的岁月……
“乖乖!姥娘累了,我们歇歇吧!”
“嗯!”
我搀扶着她坐在路边的一个小土堆儿旁边,要不是这片没有树,月亮格外的明亮,我竟没有发现这是姥爷的坟墓。
“乖乖!我老了要记得把我埋在这里,和你姥爷埋在一起,他走的时候只有几件衣服,我到那边肯定认不出他的。”老人苍老的眼睛泛起浑浊的几颗泪珠儿。
“你上过学,读过书,你能不能给政府说说,姥娘不愿意被火化烧掉,烧掉了成了一把灰儿,到那边,你姥爷也认不出我呀!”
……
我们坐了很久很久,她撑着拐杖颤巍巍的站起了身子,我看见还是我和哥哥给她做的那根儿拐杖,不禁心头儿一酸。
姥娘并没有继续往前送我,一开始我觉得她是累了,我就回转身把她送回家了。
洁白的月光下,我点起了一根从爸爸那里偷来的烟,就在我刚刚迈过那条东西走向的大路的时候,有一块立在田地里的水泥墙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上面有两个字——“公墓”,在月光下泛着灿烂的金光!
政府为了保护耕地,文明农村丧葬文化,革除农村丧葬陋习。在两个村子中间划出来一片公墓,规定两个村子的人不分姓氏,不分长幼,不论辈分,死了以后都要集中埋到这里。
最厉害的规定是不管是谁死了都必须拉到火葬场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随便捧出来一点儿灰装进一个精致的盒子里面。此之谓文明丧葬文化也!
规定之初,便有很多人不以为然,认为自己死了身体都不能自己做主了?不能烧!我们自己家的地,祖祖辈辈都在祖坟儿里面埋,凭啥你说埋哪都埋哪?不埋!
村里边一些自认为有头有脸的人物便偷偷的将自己的孝父孝母趁着夜色偷偷下葬到自己的祖坟儿里面,为了掩人耳目,不设坟头儿,不立墓碑,如此委屈老人也不过是为了满足老人保全身体的遗愿。
可是,村中总有一二好事者,为了那一二百元的奖励,竞去偷偷的举报。于是,第二天午后,那帮人装模作样的烧了三炷香后,就公然把那棺材挖出来,直接拉到殡仪馆火化掉。
他们那帮人还假惺惺的捧着那个黑漆盒子,送到嚎啕大哭的这家人手中。这家大儿子是个有血性的汉子,急火攻心,口吐鲜血,大骂那人:
“我操你亲娘!”
那帮人领头儿的转过身来一阵嬉笑:
“我亲娘就在那公墓里面,我亲娘也她娘的成了一把灰儿,我他妈操谁的娘?!”
“赶紧儿把你爹埋过去吧……”
那年,我被爸妈送到了城里的初中去复习,继续参加中招考试。又是一年端午节来到,周末回家的时候我拿着学校发的奖学金和一年来我攒的钱,去超市买了两根金漆龙头拐杖,又买了各色包装精美的粽子,装满了我整个书包。
坐着城乡公交车匆匆赶回了家,然而家里却没有人,听邻居说爸爸妈妈都去了姥娘家。
我便兴冲冲的拿着金漆的龙头拐杖,背着满满一书包各色的粽子走向姥娘家。在路过路边公墓的时候,有一个新堆起来的土堆儿,上面放着几个崭新的花圈,那天的阳光火辣辣的,把那几个花圈照射的金光闪闪……
我推开了姥娘家的大门,屋子一旁的房间空落落的,床上空无一人,我的妈妈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满满的一书包各色的粽子洒满了一地,两根金漆的龙头儿拐杖从我的手中滑落,砸在了满地的粽子上面,整个屋子弥漫着淡淡的糯米和大红枣的香气。
……
那年,我考上了全县最好的一所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