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汉学家破坏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名誉吗?
几年前欧阳江河告诉我,余华认为我们这些外国汉学家破坏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名誉。当时我想了解情况,便马上给老余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他不在。后来我没有再试试看,所以我不知道他那个时候是什么意思。
也是几年前,一个研究生在北师大听我的报告后告诉我,因为我是外国人,所以我没有权利公开评论中国当代文学。我当然没有同意他的观点。不过,我没有怪他,因为观点是观点,不一定代表道理,有时候我也会过分地说什么让人家生气。
不过,让我真正地感觉到汉学危机的是中国人民大学的刘小枫。大概是20世纪90年代末,他来波恩大学做研究工作。当时他建议我不要再研究、翻译和介绍中国当代文学,因为他看不到什么重要的文学作品。他坦率地告诉我,我在浪费我的时间与才能,不如继续写我的哲学文章。
当时我觉得他是有道理的,因为好的作品不多,翻译也很麻烦,出版社不一定给稿费,有时还要自费出版,而且译本的读者很少,几乎没有人承认译者的贡献。我们译者会越来越怀疑自己,越来越忧郁,甚至恨自己。译者恨自己是正常的,忧郁也可能最终变成忧郁症,我的同事马汉茂(Helmut Martin)1999年就跳楼自杀了。
世界承认的中国诗人都没来法兰克福书展
我们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呢?我们也会怀疑中国当代作家是不是真正的作家。我们怕最后该承认,我们几十年的工作是空白的,还不如早回到古典文学去——马汉茂和我都是从那里来的。他没有回到古代,他走了。我呢?我部分回去了。李白欢迎我,说刘小枫是对的,我应该听他的建议。
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喝二锅头,还是翻译中国当代诗歌、当代散文。牺牲我自己也是一种任务,特别是当国内中国当代文学的敌人越来越多的时候。他们不一定在文坛外,也可能就在文坛内,我想通过下面几件事讨论这个问题。
1999年,中国文化开始“走出去”。当年10月份,中国成为法兰克福书展的嘉宾国。我非常高兴,因为我也能出版一些原来没办法出版的书,比如鲁迅的书信。
但是,世界承认的中国诗人一个也没来参加书展,没有人请他们。当然,在场的100个左右中国作家中有不少我重视的代表,比如王蒙。但是来法兰克福的中国诗人都是德国人没有听说过的。根据我当时的了解,他们是第二、第三流的诗人,没有王家新、于坚、翟永明等。我自己带来了两个在德语国家非常受欢迎的诗人——杨炼与梁秉钧。我们在书展举行了两个活动,来参加朗诵会的人不少。这给中国当代诗歌挽回了一点面子,让他们不输给其他国家。
把中文作品从英文译成德文?为了省钱!
现在,我在维也纳的作家朋友倒霉了。为了帮助中国在德语国家出版大约10本文学作品,他们忙死了。忙什么呢?忙着把这些书从比较差的英文译本翻译成好的德文。把中文作品从英文翻译成德文?难道译者不会中文吗?不要怪他们,中国的出版社要求他们不要翻译原文。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为了省钱,某一个中国出版社要求这样做,因为如果不从原文翻译,出版社就不需要付给作家稿费。可怕的是,英文版本不是全面的翻译,而是节选。德国读者想看王安忆的作品节选吗?肯定不。另外,英文版本的译者都是中国人,他们的英文很不错,不过还不够好。
我们德国译者都遵守翻译的“十诫”,其中一条是“把外语翻成你的母语,别把你的母语翻成外语”。为什么要这样?文学作品翻译的好坏,取决于译者的语言和文化水平,因为文学需要诗意。如果我的翻译99.99%没问题,这还不够,因为最后那0.01%里,可能会有文学作品最重要的部分,也就是诗意。
我在维也纳的朋友都是作家,他们的德文水平很高。他们“看不懂”英文译本的时候,会来问我。原本应该看原文,不过与他们合作的中国出版社不允许,怕要付稿费。中国重视中国当代文学吗?好像这是一个钱的问题,也可能是一个名誉的问题。
不少中国当代作家到国外批判同行
最近有一个记者在北京采访我,她老歌颂莫言。我问她看过他什么小说,她连一本也没有看过!两年来,无论我在什么地方做报告,谈到莫言时都会问听众“你们看过莫言的作品吗”?有两种常见的回答,“没有”或者“看不下去”。除了中国当代文学专家们,我很少碰到看过或喜欢看莫言小说的人。中国读者真的重视中国当代文学吗?
(转载自《一千瓶酒的英雄与一千酒壶的故事》北京出版社2017年,原题《中国当代文学的面子和里子》,仅作学习交流之用。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