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孩子毕业了

毕业典礼那天，人潮汹涌，孩子们都穿着统一的新制服，如同整齐排列的小树苗，在礼堂里坐得笔直。我远远地看到了自家的孩子，帽子端端正正戴在头上，细瘦的脖子撑得笔挺，仿佛一枚倔强的小草，在人群中微微摇晃着。

我们回家后，孩子脱下制服外套，我伸手去接时，却发觉衣领早已被汗水浸透，软塌塌地搭在我的臂弯里。我瞥见孩子领带上那枚紧绷着的纽扣，已然被撑得几乎裂开，针脚处裂开细细的缝隙，像被岁月咬开的一线口子。记得初入校门时，那制服穿在单薄的身体上，如一件宽大的斗篷，连袖口也空空荡荡的。如今肩头处布料绷得紧紧的，针线也快要崩裂开来了。孩子的身体，不知不觉间竟已将这身衣服撑得满满当当，宛如饱满的种子胀破了外壳，直向世界宣告着它的成长。

孩子把书包卸下放在椅子上，书包带子明显在肩头勒出两道深痕，书包在椅子上歪倒下来，里面似乎空荡荡的。我这才恍然记起，书包里的书册作业本，昨日便已全数清空。这曾经载满知识重负的行囊，如今竟轻如虚影。孩子曾背负着书包走过的每一段路程，在书页翻动声里，似乎也慢慢模糊了痕迹。书包带子勒出的深痕，是刻在身体上的印章，印记虽会消淡，可那沉重的分量却已渗入筋骨，长成了脊梁。

临出门时，天上飘起细雨。我们合撑一把伞，伞下便成了小小的世界。孩子与我并肩走着，脚步却渐渐有些错开——孩子个子已经高过我了。雨丝在伞外斜织着，孩子脚步渐渐快了起来，不知不觉竟走在了伞外。雨滴落在孩子新剪的短发上，亮晶晶的，孩子浑然不觉，只一心往前走去。我急忙将伞伸过去，孩子却浑然不觉，只顾迈步前行。我一时默然，那些叮嘱与叮咛，竟如同伞外无声的雨点，轻轻坠落在心中，未曾出口，便悄然散落了。

我独自撑伞站在街角，目送孩子背影远去。孩子挺拔的背影终于汇入其他年轻背影之中，融进更年轻的身影里，仿佛一滴水汇入奔涌的溪流。雨丝密密斜织着，织成了朦胧的网，孩子背影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最终在雨雾中隐没不见。

回到家中，椅子上空荡荡的，那卸下的书包仍旧歪在那里。灯光下，我望着那张空椅，椅背上的蓝墨水渍却还清晰可见——那是某次做功课留下的印记，如今竟像童年最后的暗记。椅子静默地空着，仿佛在无声宣告：这位置，从此怕是再难如往日那般坐满了。

孩子已然迈步走出伞外，步入自己的风雨之中。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原来所谓毕业，并非仅是他告别校园；也是我们这伞下的一方旧天地，终于颁发了它自己的毕业证书——从此放他走入无遮的旷野，去淋一场属于自己的滂沱大雨。

伞内伞外，各自风雨。成长之途的毕业典礼，原来竟是父母在光阴深处签收了一份既欣慰又怅然若失的证明：幼雏飞走，空巢并非无物可载；它从此盛满的，是目送者心头温温凉凉、既释然又沉甸的万千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