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前,“文学洛神”萧红病逝,年仅31岁。
她曾被鲁迅赞为“当今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被柳亚子誉为有“掀天之意气,盖世之才华”,但在生命的黄金时代却悄然凋零,为后人留下了《生死场》《呼兰河传》以及未完成的《马伯乐》等近百万用血书写的灼热文字。从“五四”的启蒙立场到“对着人类的愚昧”,萧红始终都以独立的姿态行走在历史的断谷中。她以一己病弱的血肉之躯,承担了女性、民族乃至人类的所有苦难。
谨选《萧红大传》中的精彩片段,还原萧红生命中最后的240个小时,其间的人与事,以本来的面目客观呈现。
与蓝天碧水永处
萧红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已经完全不能出声了,喉头脓肿的部分涌出带颜色的白沫。端木蕻良不停地给她吸痰,陷入绝望的无奈中。萧红大概清楚自己的处境,向端木蕻良示意要纸笔,写下“鲁迅”“大海”几个字。端木蕻良心痛不已,在纸上写“你不会死的,我们一定会救治你的。”萧红摇了摇头,又陷入了昏迷。
1月12日,萧红住进了跑马地养和医院。
骆宾基连日服侍萧红,已经筋疲力尽,见端木蕻良在她身边,就坦率地说,要找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大睡一觉。萧红听了之后,让端木蕻良回避,单独对骆宾基说,还要请他护送自己回上海,回时代书店休息一宿是可以的,但是绝对不要离开香港回九龙。第二天,医生要会诊,可能要做手术,她希望骆宾基能陪在身边。骆宾基答应了,傍晚时分走出养和医院。
萧红已经预感生命难以挽留,便向端木蕻良交代后事。她最重视的是自己的作品,要端木蕻良加以保护,将来不要让人随意删改她的作品。所有的版权都由端木负责,她还亲笔立了一字据。但是,端木蕻良根本不愿意想这个事情,顺手把那张纸撕了。端木蕻良认为自己是她的丈夫,萧红的版权继承无可置疑,就应该是他继承。再说,立了字据,岂不是表明萧红要不久于人世吗?他不愿意想这个问题,也不愿意萧红心里有死亡的阴影。而萧红主要担心的是她早期作品的版权,特别放心不下。第二件事情,是关于身后的安葬问题。萧红多年以前就向端木蕻良谈起,她若是死了,想埋在鲁迅先生的墓旁。她视鲁迅为自己的恩师,以为没有鲁迅就没有自己的今天。端木蕻良当然尊重她的意愿,只要将来条件允许,自然全力以赴。萧红提出目前要先把自己埋在一个风景区,要面向大海,要用白色的绸子包裹自己。第三件事,是要端木蕻良务必答应,将来有条件的时候,一定要去哈尔滨,找到她和汪恩甲的孩子。最后一件事是酬谢骆宾基。人家是外人,肯留下来受累陪伴照应,实在也是难得,两个人为此商量了多次。萧红认为,骆宾基是为自己留下来的,把自己的某本书的版税送给他比较有意义。端木蕻良也赞同她的意见,只是不同意把《生死场》的版税给他,因为这本书篇幅不长,又再版多次,加起来版税也没有多少,不如把《呼兰河传》的版税送给他,因为是新书,篇幅长,再版的机会也多,版税也相对比较丰厚。萧红同意了,后来当面告诉骆宾基这个决定。
萧红亲手设计的《生死场》封面
第二天,李树培为萧红做了检查。当他知道萧红和端木蕻良是当时香港文化界著名作家之后,态度稍微好了一些。检查的结果是萧红患的是气管结瘤,所以引起呼吸不畅、胸闷憋气,必须立即进行手术,否则就有封喉的危险。端木蕻良不同意这个治疗方案,拒绝在有关文件上签字。因为他知道患有结核病的人是不能够开刀的,伤口无法愈合。他的二哥曹汉奇就是患了脊椎结核,在协和医院开刀后,结果溃烂不封口,一直躺了8年,现在还在北京西山疗养院中卧着。李树培微笑了一下说,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端木蕻良说,当然是听大夫的。李树培说,那就签字吧。端木蕻良仍然不肯签,萧红求医心切,希望尽早摆脱病魔的纠缠,就对他说:“开刀有什么了不起?别婆婆妈妈的了,你就签字吧!”端木蕻良坚决地说:“我不签!”萧红发急了说:“你不签,我签!”自作主张,在手术单上签了字,把命运交给了大夫。这是违背常规的,战争时期制度松弛,而端木蕻良日后则认为是李树培急于搜财草率行事。
萧红与端木蕻良
手术失败了,并没有发现肿瘤。时间不长,萧红就被推回了病房。端木蕻良闯进手术室,发现手术盘里没有割下的东西,立刻感觉上当。回到病房,看到萧红的喉部洇血不多,觉得手术水平还可以。萧红很快苏醒了过来,说明麻醉技术也很高,他只好把自己的怀疑隐藏起来。萧红用鼻音呜呜地说:“我胸疼,是不是我的胸?”端木蕻良的眼睛红了,但是没有其他的办法,只好硬着头皮面对这个现实了。萧红大概和她的母亲姜玉兰一样,患的是心脏方面的疾病,所以说胸疼。战争的惊吓、颠沛流离的环境、饮食的潦草、情绪的长期紧张焦虑,都可能引起心血管的病变,也会导致呼吸困难。而喉头肿大,则可能是上呼吸道感染导致的气管病症。养和医院是以外科见长,手术之前的检查大概不够全面细致,以至于误诊为喉头结瘤。
当时萧红的精神还是好的。
黄昏时分,萧红躺在跑马地养和医院的病室里,端木蕻良和骆宾基在酒精蒸汽炉旁。萧红平静地靠在活椅式的病床上说:“人类的精神只有两种,一种是向上的发展,追求他的最高峰;一种是向下的,卑劣和自私……作家在世界上追求什么呢?”“若是没有大的善良,大的慷慨,譬如说,端木,我说这话你听着,若是你在街上碰见一个孤苦无靠的讨饭的,袋里若是还有多余的铜板,就掷给他两个,不要想,给他又有什么用呢?”“他向你伸手了,就给他。你不要管有用没有用,你管他有用没有用做什么?凡事对自己并不受多大损失,对人若有些好处的就该去做。我们的生活不是这世界上的获得者,我们要给予。”
萧红又说:“我本来还想写些东西,可是我知道我就要离开你们了,留着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去了……你们难过什么呢?人,谁有不死的呢?总要有死的那一天,你们能活到80岁吗?生活得这样,身体又这样虚,死,算什么呢!我很坦然的。”她又安慰骆宾基说,“不要哭,你要好好地生活,我也是舍不得离开你们呀!”
萧红的眼睛湿润了,她又低声说:“这样死,我不甘心……”端木蕻良站在床边哀哭着说:“我们一定要挽救你。”他痛哭着把骆宾基招呼到门外,商量办法,两个人为了共同的亲人紧紧握手、拥抱。
端木蕻良担心的术后炎症出现了,伤口不封口,引发了高烧,萧红陷入了昏迷。加上喉管开刀以后怕粘连,临时救急,插进了一根铜质吸管,还要不时用吸痰器为她吸痰,痛苦自然是不用说了。端木蕻良反复交涉,医院表示已经无能为力。端木蕻良顾不上和他们理论,又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上路了。他一家一家医院找过去,仍然没有开业的。从香港的东北部绕山走到香港的西南角,终于发现玛丽医院已经开业,他去交涉的结果,院方表示愿意接受萧红。回到养和医院,告诉萧红这个情况。萧红低声对端木蕻良说:“这里不能住,咱们还是到玛丽医院去吧,那里有专治肺病的,我是老病人,他们会接纳的。”两家医院直线距离是四十多里,中间隔着丘陵。端木蕻良自己要走四五个小时,萧红根本不能走动,如何送过去呢?
1月18日,端木蕻良将萧红托付给请的一位荷兰籍女特护,就出来找车。但车全被日军征用了,他正一筹莫展,忽然听到路边有用英语说话的声音,说话的人是一个戴着朝日新闻社红臂章的年轻人。端木蕻良想,日本也有反战分子,应该有些人道主义的精神,便硬着头皮上前用英语自我介绍:“我是端木蕻良,我的妻子是萧红,她病得很重,我需要车子送她去玛丽医院,不知你们能不能帮助我?”他们听到这两个名字,露出惊讶的表情,立即表示愿意提供帮助,便让端木蕻良随他们到办公室。其中的一个人还将他的名字告诉端木蕻良,叫“小椋”。在那里,端木蕻良还遇到了英国在华的左翼人士邱茉莉女士。她是个“中国通”,很早就投身援助中国革命的事业,1939年到香港,与港英当局的新闻情报部门很熟。她和萨空了来往密切,曾协助他们筹办一份抗战刊物。香港沦陷以后,她向萨空了透露,要到玛丽医院掩藏身份。端木蕻良和她相识,但没有什么交往。后来,她曾一度被囚禁在日军的集中营,自己设法跑了出来。小椋为他调出一部车,帮助端木蕻良把萧红送到玛丽医院。因为萧红不久前是这里的病人,账还没有结,又是朝日新闻社的车送去的,所以很顺利地住进去了。车进玛丽医院门口的时候,在院门右侧的窗口,萧红向伏在窗口问询的年轻病妇,表示问候的微笑,那就是曾经和她共在骑楼度夏的女工。下午2点,在手术室换了喉口的呼吸管。夜晚,萧红在六楼的病室里平静地躺着,盖了院方的白羊毛毯。
19日夜12点,萧红见守护在一旁的骆宾基醒来,眼睛即现出“你睡得好吗”的关切神情,又微微笑着,用手势要笔。她在拍纸簿上写道,“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写最初几个字的时候,骆宾基曾说:“你不要这样想,为什么……”萧红挥手示意不要阻拦她的思路。她又写道:“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并掷笔微笑。3时示意吃药,并吃苹果半个。这时候,她由喉口铜管呼吸,声带无力发音,然而神色很怡然。她向骆宾基要纸写道,“这是你最后和我吃的半个苹果了!”萧红喉头的痰更多了。端木蕻良几乎不停地为她吸痰,否则就会窒息。夜里,萧红有些昏迷,大小便都不会喊端木蕻良了。第二天清晨,端木蕻良为她倒便盆回来,忽然觉得萧红比夜里好了,清醒了。她要端木蕻良拿纸笔来,在纸上写道,“我活不长了,我死后要葬在鲁迅先生墓旁。现在办不到,将来要为我办,现在我死了,你要把我埋在大海边,我要面向大海,要用白毯子包着我……”端木蕻良强忍着泪水安慰她说:“你不会死的,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回内地去,我们还有好多东西要写呢……”日本记者小椋也到医院来看过萧红与端木蕻良。端木蕻良抱怨都是养和医院开刀开坏了,否则不会这样严重。小椋说:“不开刀,萧红女士也活不长了。”端木蕻良觉得怎么也能够维持几年,认为小椋那样说就是为了减轻日本侵华的战争罪恶。尽管小椋给了他很多帮助,一想到他是日本人,端木蕻良就生出戒心。
1月21日早晨,萧红和端木蕻良与骆宾基谈话,她的脸色红润,样子很愉快,而且吃了半个牛肉罐头。这是回光返照,萧红用生命最后的热力和骆宾基交谈。她说:“我完全好了似的,从来没有吃得这样多。骆宾基,坐下来抽支烟吧!没有火吗?”骆宾基说不想抽烟,实际上确实是没有火。萧红说,“我给你想法儿。”骆宾基说:“这些事你就不要操心,你养你的病好啦!”萧红说:“等一会儿,护士就来了。”她按了一下床头上的电铃。骆宾基说:“你知道整个医院都没有人了。”他为找盒火柴,曾去厨房、楼上、楼下到处走过。
骆宾基走出玛丽医院的大门,想在附近的乡村或是公路上碰到小摊什么的,买一盒火柴,逐渐走到了香港市区。他想,从战争开始,就没有回九龙去过,现在日本军占领已经26天了,他为什么不借这个机会到九龙去一趟?医院里有端木蕻良在,而且萧红今天又很好。他惦记着自己的小说稿子。他排入了尖沙咀渡口的购票队伍,直到12时,才上了船。香港到九龙每隔20分钟就有一班船,然而骆宾基没有想到,去九龙仍需要排长队,而且,7点渡轮就停止了。他站在队尾,而仍然陆续有些人接着排,终于都先后被日本兵驱散了。骆宾基于1月22日回到香港,手里捧着一大盒面包和罐头,走到玛丽医院,大门已挂上“大日本陆军战地医院”的牌子,日本哨兵用刺刀截住他,被无理地搜查。骆宾基问:“这里的病人到哪里去了?”然而哨兵没有理他,退了回去,他也就捧着盒子,跟在他身后,走进医院。六楼的病室完全空了。床上、墙上一个纸条也没有留。
1月22日一早,日军突然闯进玛丽医院,宣布军管,所有病人一律被赶出门外。到了早晨3点萧红就昏过去了,玛丽医院的人员帮助端木蕻良把萧红送到了法国医院,法籍的老主治医生态度很好,但是医院连消炎药也没有,只能用盐水消毒。药品是第一军需品,已经全被管制了,市面上的药店也无药供应,连孩子发高烧都只能大量喝开水。很快,法国医院也被军管了,法国医生把萧红接到圣士提反女校,那里有他设立的一个临时救护站,除了残损的桌椅和硬冷的铁床,没有基本的医疗条件。午前9点,端木蕻良偕同骆宾基到了红十字会临时设立的圣士提反临时医院。
萧红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已经完全不能出声了,喉头脓肿的部分涌出带颜色的白沫。端木蕻良不停地给她吸痰,陷入绝望的无奈中。萧红大概清楚自己的处境,向端木蕻良示意要纸笔,写下“鲁迅”“大海”几个字。端木蕻良心痛不已,在纸上写“你不会死的,我们一定会救治你的。”萧红摇了摇头,又陷入了昏迷。端木蕻良问那个法国老医生,萧红还有希望吗?他说,在这个情况下,我很难说这个话,假使在正常的情况下,她是有希望的,我可以保证这一点,现在这个情况,只能维持现状。我尽量把现有的好药都拿出来了,使出了我最大的本事。
萧红陷入了深度昏迷,医生向端木蕻良表示要准备后事了。
萧红仰脸躺着,脸色惨白,合着眼睛,头发披散地垂在枕后,但牙齿还有光泽,嘴唇还红,后来逐渐转黄,脸色也逐渐灰暗,喉头刀口处有泡沫涌出。
上午10点钟,萧红这位一生流亡、抗争的伟大女作家,拼尽生命的全部热力与才华,完成了文学的灿烂绽放之后,满怀遗憾地告别了她无比留恋的世界,享年只有31岁。
……
萧红和母亲姜玉兰
萧红这个没有家园的孩子,流离了半生,终于带着她浓浓的乡愁,安睡在大地之母的怀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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