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自己从小记事起,村北边的黄河水就一直裹挟着黄土高原的沙砾,年复一年冲刷着家乡百十里的堤岸,我们村就匍匐在这条大河的臂弯里。黄河有时像慈祥的老人,缓缓流淌,我们可以尽情享受她的清凉和畅快,有着无尽的快乐;有时却有瞬间变脸,咆哮怒吼,发狂似的把你卷进那大大的漩涡之中,任你怎样呼喊,也要一定把你带走,给不少家里带来了悲痛,让人既爱又狠。所以一到夏季,就是大人们的提心吊胆季,生怕自己的孩子出啥事。
那时村里的土坯瓦房像从黄土地里生长出的蘑菇,敦实地排列着。这些以麦草拌泥垒成的屋舍,被岁月熏染出深浅不一的土褐色,瓦缝间偶尔钻出几茎倔强的茅草。父辈说,土墙厚实如史书,冬天将凛冽的寒风揉碎在墙泥的孔隙里,夏日又将灼热的光线筛成沁凉的细流。祖祖辈辈的呼吸沉淀在土墙的肌理中,连窗棂上剥落的红漆,都凝着几代人手掌的温度。
村中间的瘟神庙静立在斑驳的日影里。庙门两侧褪色的楹联已被风雨蚀去半边字迹,香炉里积着陈年的香灰。村民们的讲述如庙前缭绕的烟缕:百年前一场蓄意的投毒危机中,几个过路的异乡兄弟听闻井水染毒,竟轮番俯身啜饮,直至将毒水饮尽。他们倒下的身躯化作村庄永生的界碑,井沿从此被青石封存,只留这座小庙承载着代代相传的感念。这份寂静的感念,唯有到了五月庙会,才被另一种汹涌的人潮短暂打破。
五月,是大蒜涨肚、麦苗扬花的时节,瘟神庙前一年一度的盛会也拉开了帷幕。仿佛一夜之间,村道上就挤满了人,四邻八乡的,甚至操着外地口音的贩子,都涌进了这黄河滩边的村落。他们是冲着我们这儿顶有名的“灵宝瓣大如拳”的大蒜来的——新出土的蒜头,紫皮白肉,辛辣鲜香,在庙会广场上堆起一座座小小的、散发着泥土和辛辣气味的山丘。秤杆起落,讨价还价,扁担穿梭,车轮辘辘,汗味、尘土味、新蒜浓烈的气息交织翻滚,蒸腾出一股属于收获季的热烈而粗粝的生命力。
庙会自是少不了搭台唱戏。锣鼓铙钹一响,高亢的秦腔,蒲剧,豫剧便撕裂了空气,直冲云霄。瘟神庙前临时搭起的土戏台上,髯口晃动,水袖翻飞。台下,多是些上了年纪的叔伯、阿婆们,早早搬来了板凳,摇着蒲扇,听得如痴如醉,时而唏嘘,时而喝彩。然而这咿咿呀呀的唱腔,对我们这些孩子而言,却像是一道永远解不开的符咒。 听上几句,新鲜劲一过,便觉得冗长难耐,目光和脚底板,都像被油锅里炸着的油条、冰糖红亮的山楂串、吹得栩栩如生的糖人牢牢勾住了。
对于我们这些孩子,庙会的真正精髓,远在那戏台之外。 它是穿行在熙攘人群缝隙里的追逐嬉闹;是攥在手心里、被体温微微融化的冰棍的甜蜜;是那碗刚出锅、浇着红亮辣油的炒凉粉,吸溜得大汗淋漓的痛快;是小贩转盘上手气爆棚,终于赢得一个粗劣却心满意足的小玩意儿那瞬间的雀跃。街边支起的凉粉摊、羊杂碎锅、滋滋作响的烤烧饼炉,哪一个不比戏台上那悲欢离合的故事更有吸引力?空气里弥漫的不是戏词,而是油炸、香料、汗水和新鲜蒜头的混合交响,这浓烈的气味就是我们的狂欢序曲。小小的口袋揣着些零碎毛票,攥在手心都发烫了,只恨不能多生几个胃,吃尽这眼花缭乱的好东西。
村口那虬枝盘结的一排排的高大老桐树,此刻也成了庙会的天然驿站。树下歇着满载而归的农人,守着几筐鲜蒜,等着主顾。树荫底,玩累了的伙伴们或靠或坐,相互炫耀着今天的“战利品”——油纸包的酱牛肉、花里胡哨的糖果儿、甚至只是一把香喷喷的炒瓜子,都足以成为夸耀半天的资本。树冠筛下的光斑跳跃在挂满汗珠的额头上,树下不再仅仅是纳凉叙旧的低语,也加入了买卖的喧嚣、歇脚的谈笑和孩子分享零食时特有的心满意足的咀嚼声。
黄河水汤汤东去,带走了我泛舟捞鱼的童年、割麦挥汗的少年,最终也将我送往远方。瘟神庙的香火依旧绵延,老桐树的根系在梦中疯长,牢牢扎进心田最深的褶皱。然而每当五月熏风吹起,鼻尖似乎又能嗅到那股混杂着新鲜蒜头的辛辣、炒凉粉的焦香和小吃摊上各色气息的、独属于东古驿庙会的浓郁味道。记忆里鲜活的,不是戏台上婉转千回的唱段,而是那颗颗紫皮白瓣的大蒜堆起的壮观,是孩童在汹涌人潮里觅食的欢愉,是村口老桐树下短暂停歇时、口袋里几毛钱买来的那份沉甸甸的、纯粹的快乐。这份由喧嚣、气味和舌尖记忆共同织就的画卷,早已和土墙的厚实、河水不倦的奔涌,一同沉淀为生命底色里最鲜明的一块。它提醒我:无论漂泊多远,魂魄终将沿着黄河的脉络,回归那片用沉默的义举与辛辣的生活滋味共同浇灌的土地。
庙会的喧嚣如潮汐般退去,村庄复归宁静。戏台拆了,油锅撤了,唯余新蒜辛辣的气息,似有若无地缠绕在瘟神庙的角铃上。老桐树下,孩童舔着嘴角残留的糖渣,兜里揣着赢来的玻璃弹珠,望着大人用粗糙的手指点着沾过唾沫的钞票,计算着生活的甜与咸。翌日清晨,村道上散落的瓜子皮被风卷起,沾着露水,打着旋儿,无声地汇入黄河万年奔涌的尘沙里。新的一天,辣椒面的热香,又在谁家的灶膛前升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