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桌亲情
"这宴席是不是太大了点?二十五桌,咱家能坐满吗?"我站在县城最大的饭店包厢里,低声问妻子,心里打着鼓。
"你说孩子考上清华,多少年来咱家头一遭出了个大学生,还是九八五,咋能小气?"妻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眼里满是坚定,手上却不自觉地搓着那条已经洗到发白的围裙角。
那是1998年的夏天,蝉鸣聒噪,天气热得像一口煮沸的大锅。
饭店门口,红色横幅迎风招展:"热烈祝贺周小军同学考入清华大学",金色的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是我们这个小县城今年唯一的清华学子,饭店老板亲自出门迎接,连门口的气球都比别家多扎了两个。
然而到了宴席开始时间,热闹的场面却没有如期而至。
二十五桌只坐满了三桌,全是我纺织厂的同事。
我家亲戚,一个都没来。
坐在主桌边,我死死盯着那些空荡荡的圆桌,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姓周,在县纺织厂当了二十年的机修工,手上的老茧厚得像一层甲壳。
九十年代初,国企改革风暴席卷全国,我们厂也未能幸免。
厂里效益每况愈下,工资时发时不发,有时一拖就是三四个月。
我家住的还是厂里分的老平房,墙皮剥落得像患了麻風病,夏天漏雨,冬天漏风。
妻子在食堂打杂,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背着月光去上班,披着星星回家。
我们两人省吃俭用,就为攒钱给儿子上学。
这些年来,我几乎没买过一件新衣服。
唯一一件像样的中山装,还是小军上初中时,我参加工厂先进工作者表彰会领奖时买的。
"老周,别放心上,亲戚不来是他们的损失!"老张是车间的老师傅,端着酒杯走过来,脸上已经有了三分醉意。
"就是,咱们厂里兄弟姐妹才是真心实意来祝贺的!"食堂的王大姐也凑过来,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像是一朵盛开的菊花。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却感到心里像是被針扎了一下。
小军从小就聪明,小学三年级就能解初中数学题,初中时就自学完了高中全部课程。
我和妻子省吃俭用,砸锅卖铁也要供他读书。
记得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我们家连暖气费都交不起,小军每天晚上都裹着被子在煤油灯下学习。
他的手冻得通红,呵着气写作业,那一幕至今想起来还让我心疼不已。
亲戚们起初还来往,逢年过节互相走动,送点自家腌的咸菜或者自己种的蔬菜。
后来见我家一年比一年穷,渐渐疏远了。
大妹结婚那年,我拿出积蓄给她包了个红包,回家后小军发烧,没钱买药,妻子哭了一晚上。
自那以后,亲戚们的门槛对我们家越来越高。
逢年过节,我拎着微薄的礼物去走亲戚,他们脸上的嫌弃藏都藏不住。
"瞧瞧,又是这两瓶散装白酒,连个像样的礼盒都买不起。"
"周家的日子越过越紧巴了,看看那穿了三四年的老棉袄,褪色得都看不出本来颜色了。"
这些窃窃私语,我都听在耳里,记在心上,却从不发作。
宴席上,妻子强忍着泪水,来回张罗着,生怕怠慢了这些肯来捧场的同事们。
"周师傅,别难过,咱们是真心来祝贺的!"老主任拍拍我的肩膀,把一个大红包塞进我手里,"这是车间里弟兄们凑的,给小军做学费。"
"这...这使不得,使不得啊!"我连忙推辞,却被老主任按住了手。
"拿着吧,咱们这些老家伙没出息,就指望下一代了!小军能考上清华,是咱们厂的骄傲,也是咱们这些叔叔阿姨的骄傲啊!"老主任说着,眼眶有些发红。
我哽咽着,看着这三桌人——有的是跟我一起修了二十年机器的老师傅,手上的老茧和我的一样厚;有的是食堂里和妻子一起洗了十几年碗的大姐,手指都被碱水泡得发白起皮;还有的是厂办公室的小年轻,虽然平时不怎么打交道,今天也专门来捧场。
他们穿着朴素,衣服上有些还带着厂里的机油味或者食堂的饭菜味,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发自内心的喜悦。
"來,为咱们周师傅的儿子考上清华干一杯!"车间的老李举起杯子,声音洪亮得像是要刺破饭店的天花板。
大家齐声应和,酒杯碰撞的声音在包厢里回荡,虽然只有三桌人,却比满座二十五桌还要热闹。
小军安静地坐在主桌上,眼睛有些红,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
"爸,我一定会好好学习,不辜负大家的期望。"他低声对我说,声音里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
宴席散后,妻子在厨房默默收拾,我坐在昏暗的灯下,盯着那三桌的座位表发呆。
桌子上还放着一个小小的木雕,那是我年轻时随手刻的一个小猴子,粗糙简陋,却被小军当宝贝一样带在身边。
他小时候每次考试拿第一,我都会摸摸这个小猴子,说它是我们家的"状元猴"。
今天,这只小猴子终于名副其实了。
外面下起了雨,打在窗户上,像是我心里的落寞声。
雨点敲打着那面写着"热烈祝贺"的横幅,字迹开始有些模糊。
夏夜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雨停后,院子里的泥土散发出潮湿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有的夏夜清新。
深夜,门铃突然响起。
我以为是哪个同事喝多了回来拿东西,打开门却愣住了。
表弟满身雨水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个沉甸甸的袋子,脸上带着尴尬和歉意。
"大哥,对不起,来晚了。"他把袋子递给我,"这是我家的一点心意,还有几家亲戚托我带来的。"
我打开一看,全是红包,大大小小十几个。
我眼眶一热,眼泪就下来了,像是决堤的水库,再也控制不住。
"进,进来坐。"我哑着嗓子说,侧身让表弟进门。
"这么晚了,打扰了。"表弟搓着手,显得局促不安。
我给他倒了杯热水,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衣服和鞋子,心里五味杂陈。
"你们...今天都没来..."我终于问出了这句憋了一天的话。
表弟低下头,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大哥,这些年,我们不是嫌你家穷......"
他的声音很低,几乎要听不见:"是觉得没脸见你。"
我一愣,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你供儿子读书那么不容易,我们帮不上忙,反倒怕给你添负担。"表弟继续说,声音里带着几分愧疚,"再说,我们家孩子成绩都一般,来了反倒显得我们家孩子不争气。"
我没想到,这么多年的隔阂,竟是因为这样的误会。
我坐在沙发上,给表弟又倒了杯水,开始说起这些年的艰辛。
"记得那年厂里效益最差的时候,发了半年的白条,连棉衣都买不起。"我摸着那件已经穿了八年的老棉袄,"小军上高中那会儿,学费一交,家里就揭不开锅了。"
"我偷偷去夜市摆摊修自行车,挣点零花钱给他买学习资料。"说到这里,我笑了笑,"半夜回来,连妻子都不知道,怕她担心。"
两年前我查出肝病,医生让我休息,我硬是一天没落下,就怕耽误儿子上学。
"那阵子我总觉得身体不对劲,浑身没劲,眼睛还发黄。"我苦笑着回忆,"去医院一查,原來是肝出了问题,医生让我休养,我哪敢啊?小军正是冲刺高考的关键时期,家里一天没有收入都不行。"
这些话,我从没对亲戚们说过,甚至连小军和妻子都不知道我的病情有多严重。
"大哥,你这是何必呢..."表弟眼圈红了,声音有些哽咽。
小军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静静听着。
他脸色煞白,像是一下子长大了十岁。
他走过来,第一次紧紧抱住了我:"爸,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这么辛苦。"
那一刻,我感到他不再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小男孩,而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我会用知识和能力,把您和妈给我的,都还回来。"小军的声音坚定而有力,"我也会把亲情找回来。咱们不能让这些年的隔阂继续下去。"
妻子也从厨房出来,默默地站在一旁,眼泪无声地流下。
"小军,你要记住,亲情不是用钱衡量的。"我摸着儿子的头,那头发还带着少年特有的硬朗,"等你以后有出息了,也不要嫌弃那些条件不好的亲戚。人这一辈子,最宝贵的不是钱,而是那些真心待你的人。"
表弟听着,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大哥,是我们不懂事,以后不会了。"
他告诉我,其实很多亲戚都想来,但都有各自的顾虑和不好意思。
有的怕礼金包少了显得小气,有的怕穿得不够体面给我们丢脸,还有的单纯是怕见了面不知道说什么好。
"人啊,就是这样,明明是亲情,反倒因为太在乎而疏远了。"表弟感叹道。
听着表弟的话,我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原来不是他们嫌贫爱富,而是我们之间少了沟通,多了猜疑。
我们聊到深夜,说起小时候的趣事,说起过去的种种,那些被岁月冲淡的记忆又重新鲜活起来。
表弟临走时,拍着我的肩膀说:"大哥,小军考上清华的喜宴,我们再重新办一次,这回保证把二十五桌都坐满!"
雨停了,窗外透进一缕月光。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真情不在桌数多少,而在于心与心的真诚相待。
第二天一早,我刚起床,门铃就响了。
开门一看,竟是大姐一家和三叔家的人,手里提着礼物,脸上带着歉意和喜悦。
"听说小军考上清华了,我们来祝贺!昨天实在是..."大姐吞吞吐吐,眼圈有些发红。
"进来坐,进来坐!"我连忙让开门,心里的喜悦像是春天的江水,奔涌不息。
一上午,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个亲戚,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真诚的祝福和一丝愧疚。
院子里热闹起来,孩子们追逐打闹,大人们谈天说地,那些曾经的隔阂像是从未存在过。
午饭是妻子和几个亲戚家的婶子一起做的,简简单单的家常菜,却比昨天饭店里的满汉全席还要香。
"来,为小军考上清华干一杯!"三叔举起杯子,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是春天里的田野。
"干杯!"大家齐声应和,酒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小军坐在我旁边,眼睛亮亮的,像是星星落在了眼眸里。
"爸,我懂了。"他小声对我说,"真正的富有,不是有多少钱,而是有多少人真心待你。"
我点点头,心里满是欣慰。
这孩子,懂事了。
饭后,表弟提议大家一起去照张全家福,留作纪念。
我们站在那面已经被雨水冲刷过的"热烈祝贺"横幅下,三十多口人,笑容灿烂。
那一刻,我感到无比富有。
虽然钱包里还是那么空,但心里却装满了满满的爱和温暖。
晚上,送走了所有亲戚,我和妻子、小军坐在院子里乘凉。
夏夜的星星格外明亮,像是专门为我们家的喜事增添光彩。
"爸,我明天就要去北京报到了。"小军望着星空,声音有些飘渺,"我会记住您说的话,好好学习,将来用知识改变我们的生活。"
"孩子,记住,无论你将来多大的成就,都要保持一颗感恩的心。"我摸着那个小小的木雕猴子,语重心长地说,"这只'状元猴',是爸爸对你的期望,也是我们这个家的象征。"
小军接过木雕,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爸,我会带着它一起去北京,让它见证我的成长。"
妻子靠在我肩上,默默流泪,既是不舍,也是骄傲。
人这一辈子,聚少离多是常态,但血浓于水的亲情,终究会在最需要的时候显现。
望着儿子坚定的眼神,我知道,这三桌亲情,比二十五桌都珍贵。
因为这里有爱,有责任,有理解与包容——这才是我们中国人最看重的情感纽带。
多年后,当小军从清华毕业,成为一名优秀的工程师,回到家乡工作,带动了当地的经济发展,那些曾经的故事已经成为茶余饭后的笑谈。
但每当我看到那只已经有些褪色的"状元猴",和那张三十多口人的全家福,心里总会涌起一股暖流。
真情在平凡处,亲情需理解与包容。
三桌见真心,胜过满座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