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中心论把人类文明单一地描述为西方文明的发展历程，典型代表是黑格尔。如果限于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人类文明的发展与繁荣只能归因于西方的种族天赋。这种单一且线性的历史哲学一方面片面地导向东方从属于西方的历史观，另一方面使西方文明内部的发展看起来是断裂的——西方历史几乎奇迹般地从古希腊罗马跃进到近代世界。阿拉伯文明的发展——它奠定了9—11世纪人类文明的重要创造力量——为我们突破西方中心论视角，重建一种新的文明交流互鉴的历史哲学提供了一个范例。
19世纪的西方学界倾向于把阿拉伯文明的兴起看作继承和保存古希腊罗马文明的结果，重视阿拉伯世界翻译运动（8—10世纪）的贡献而忽略了阿拉伯文明兼有文明原创之功。要想非线性地理解西方思想发展的完整历程，必须公允地认识阿拉伯文明，填补古希腊—罗马到近代西方文明的历史断裂。阿拉伯文明之前的古希腊与古罗马代表着两种不同的文明气质。古希腊文明看重知识的纯粹理论价值，由此发展出系统化的数学、物理学和哲学。新兴罗马帝国带给古希腊的是文明浩劫。古罗马帝国偏重实用，未能在形式逻辑体系等原创思想上再创辉煌，他们不认为数学、哲学等纯思想方面的创造有多么重要，反而坚持古希腊文明的应用价值远超其思想和科学方面的价值。395年，皇帝狄奥多西一世逝世，由此罗马帝国分裂并带来思想和文明的混乱。西罗马无力抵御蛮族入侵，罗马城最终落入蛮族之手。罗马帝国之后，地中海文明的接力棒从西方世界交到阿拉伯世界。
阿拉伯黄金时代的到来是以兼收并蓄为基础的。它以翻译为手段，汇聚各种古代文明的思想，兼容不同文明，包容不同信仰，呈现出极大的开放性，从而站在当时人类文明的新高峰。8—10世纪，阿拉伯世界在经济、政治和文化的共同推动下掀起声势浩大的翻译运动，它涉及的领域不限于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古希腊—罗马文明，也涵盖波斯文明、印度文明等。高涨的翻译运动有效地保存了古代思想遗产，并给当时的阿拉伯世界带来两个变化。首先，译者们着手搜寻希腊原创文本，系统地翻译和学习希腊的医学、物理学等；其次，翻译运动融入更广泛的知识探索活动，逐步从实用学科拓展到天文学、数学、哲学等基础学科。这两个变化推动翻译运动进入到更深的文化内核——文明根性的互鉴和交流：大马士革居住着精通希腊语和希腊科学的基督徒，他们将古希腊哲学和科学的原创思想介绍给阿拉伯世界，倭马亚王朝的阿拉伯学者开始直接研究亚里士多德、柏拉图等人的哲学文本。
历时百余年的阿拉伯翻译运动在10世纪下半叶进入尾声。依托这场声势浩大的文明交流互鉴运动，阿拉伯帝国积累了重大文化创新的基础。第一，翻译运动重塑了阿拉伯语词汇，增强了阿拉伯语的表达能力和表达的准确性。7—11世纪，阿拉伯语逐渐代替科普特语、亚拉美语、希腊语和拉丁语成为跨越欧亚帝国的主要日常用语。第二，希腊文明、波斯文明、印度文明的译介给阿拉伯文明带来异质性知识，改变了阿拉伯人的思维方式。比如，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演绎法、类推法等应用于宗教领域的辩论和研究，迥异于此前《古兰经》表现的叙事和论理风格。第三，翻译运动奠定了创新阿拉伯思想的人才基础。翻译运动实现了翻译与研究的紧密结合，吸引着帝国最优秀的学生慕名前往智慧馆学习各种知识。阿拉伯语的准确译文代表着对于古希腊、古波斯文明的深刻理解，详尽的注释、深刻的评论、详细的校勘和修订，使他们站在了古代思想巨人的肩膀上。
阿拉伯翻译运动的结束并非阿拉伯文明的最高峰，这场文明交流互鉴运动还给人类文明带来许多创造性贡献。首先，文明交流互鉴在思想理论层面带来了卓越的成果。通过对古希腊经典哲学家的翻译和研究，阿拉伯哲学家们发展出属于自己的原创性哲学，建立起阿拉伯哲学体系；阿拉伯史学家编撰出数量可观、富有价值的各类史学书籍；阿拉伯诗人、文学家创作了大量脍炙人口的优美诗歌和文学精品；阿拉伯科学家建立起实验传统，创造了代数学；阿拉伯文明发展的航海技术、商业、法律体制奠定了文艺复兴的文明基础。著名阿拉伯学者伊本·西那（拉丁名Avicenna），不仅是一位极富影响力的哲学家，在疏解亚里士多德文本的基础上建立起有独创性的阿拉伯哲学体系，还被欧洲尊称为“医者之父”。
其次，阿拉伯世界的文明交流互鉴带来了科技和物质文明的突飞猛进。阿拉伯帝国控制着海上丝绸之路与陆上丝绸之路，扮演着全球各物种传播者的角色。中国的柑橘、非洲的高粱以及印度的芒果、稻米和甘蔗等被引入阿拉伯各地，继而传播到全世界。另外，印度洋的海上丝绸之路贸易推动着三角帆船、星盘和天文学的广泛传播——最初阿拉伯人发明三角帆，可以让船只逆风航行，完成大幅度的转向，大航海时代的欧洲帆船在传统横帆的基础上加入了阿拉伯的三角帆；花剌子模将三角学和球面三角学率先应用于天文和航海，构成西方探险者大航海运动的科学技术基础；英文和拉丁语的chemistry（化学）、alcohol（酒精）、sugar（糖）、alkali（碱）、sodium（钠）等常用化学词汇均源于阿拉伯语，提示人们阿拉伯人在化学领域突出的原创贡献。
最后，阿拉伯世界的繁荣不仅证明了文明在开放、包容和交流中进步，更揭示了世界文明因互鉴而丰富。值得注意的是，阿拉伯创造的实验方法奠定了西方近代科学与技术发展的方法论基础。以阿拉伯光学的发展为例，它是近代西方光学的前身。阿拉伯光学家伊本·海塞姆（Ibn al-Haytham）不仅第一次认识到人的眼睛不发射光线，所有光线来自太阳，人的眼睛只是光线接收器，从而导致光学史上最重要的观念改变；他还提出了新的科学方法，即建立假说、设计实验方案进行验证的阿拉伯文明实验精神。罗吉尔·培根把阿拉伯人的实验方法引入欧洲，触动了中世纪后期西方科学方法的诞生。这一事实说明，近代西方科学革命是建立在阿拉伯人发明的实验方法基础之上的。
纵观阿拉伯文明的兴起和繁荣，我们不难发现，人类文明的发展绝不是西方的专利。以黑格尔为代表的西方中心论，已经在文明交流互鉴的历史发展潮流中不攻自破，应当以开放包容的姿态引领文明的进步与发展，使文明在交流中成长、在互鉴中丰富。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本原学说视阈下的古希腊老学园派残篇译注与研究”（23CZX038）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华侨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