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美丽的夏天
作者｜龚士玉
对于夏天，我永远心怀感恩。
完美的暑假应从一个多风的傍晚开始，凉爽的风会将四面八方的人聚拢在隔壁家的稻场上。稻场十分平阔，有些人会端着饭碗、拎着小板凳过来坐下，有些人一边扒饭一边找合适的地儿蹲下来，或者直接坐在自己的拖鞋上，他们一起说着庄稼的长势、今年的雨水，还有老马家的外孙女。
这是我在外祖父家度过我小学的第一个暑假，我拘谨地坐在小板凳上，看着眼前笑着的人们。他们问，来玩多久啊？姥姥做的饭好吃吗？暑假作业带来了吗？我躲到外祖母身后说想回家，外祖母笑着拍拍我的头，小舅舅一下把我搂起来，甩到半空中，吓得我龇牙咧嘴，所有人都在笑。
我喜欢外祖父的家。外祖父的家是红砖黑瓦砌成的四合院，坐东朝西，屋后围着高大的椿树。清晨在院子里打水漱口时，就能看见浅色的阳光从繁茂的枝叶间掉落，清凉的空气缠绕着菜饭的香味，水井旁的菜筐里有刚摘的菜瓜、黄瓜、西红柿和豆角，胖胖的瓜果沾着泥土和露水。夏天的早晨真是又香又甜。
外祖父的家在村里，没有小卖铺，可整个夏天，雪糕、甜汽水没少买。每次外祖母要做午饭时，我和两个表姐就跪在凉席上，扯着外祖母松垮发白的布衫，恳求中午吃饭时能喝汽水。有时外祖母一边数落我们，一边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零钱，钱只够买一瓶橙色汽水，这时候我们就会边嚷嚷边假哭，只希望再吃一个“大头雪糕”，心里知道绝无可能，可每次都会重复这样的把戏。至于买的重任就落在稳重的大姐肩上，她快速接过钱就出发了，我和二姐站在门前看着她奋力骑车的身影消失再出现。后来二姐坐在车后座上，我一个人眼巴巴地看着。有一次，我还是忍不住想一起去，就偷偷跟在车后面，二姐看到我就摆手让我回去，我死活不肯，二姐就把我夹在她和大姐中间，我被挤得动惮不得，大姐也一头汗，最终小车颤颤悠悠上路了。
顺着外祖父家门口的那条小路，向右拐个弯，再上一个坡就能看见一条大路，大路旁有一棵碗口粗细的合欢树，树下有个简陋的小屋，我站在满是零食的柜台前，看着大姐把钱递给那个谢顶老头，老头在旁边地上的整件饮料里抠出一瓶放在柜台上，我们三个就欢天喜地往回走。大姐小心翼翼扶着车把，二姐紧紧扯着大姐的衣服，我就在中间用力搂着那瓶汽水，那时我能清晰感受到，快乐是水，在我的胸口撞荡。带回的汽水会放在盛满清凉井水的桶里，桶里还会放摘下的西瓜。夏天太美好了，让人忍不住手舞足蹈。有时候外祖父会给我们钱，很大气地说：“汽水一人一瓶，雪糕一人一个。”外祖母在厨房里就嚷嚷：“让她们使劲吃，一会儿饭没人吃，你自己搂着吃。”尽管外祖父给我们一人一个雪糕的钱，可为了每天都有雪糕吃，大姐只会买一个雪糕。回来路上，大姐推着车，我搂着汽水，二姐举着雪糕说：“要公平，一人一口，不能大口咬。”大姐说：“快点吧，都要化了。”我也根本没听进去，我知道雪糕第一口是我的，最后一口也是我的。有时二姐按着我的头说嘴张大点，大姐会说让她咬两下。吃雪糕让夏天变得格外有意思。
午后就在后屋地上睡，光滑的大竹席被外祖母擦得光亮，偶尔会有过堂风，老式风扇伴着蝉鸣在耳边连绵不断，梦里蝴蝶翩翩矣。有时睡到一半会被一场暴雨惊醒，大雨沿着屋檐飞速滑落，听木门外雷声阵阵，我们姊妹几个窝在一起故作惊吓，哇哇大叫，外祖母一边呵斥一边拿厚被单裹着我们。当雨势稍歇，雨水淹没泥泞的路，路两边的草随着雨水左右摇晃，外祖母会穿起雨衣，拿起网兜和袋子，去捞鱼虾，这也是她能在浅浅的口袋里拿出零钱的原因。我们姊妹几个都想玩水，就在旁边各种保证不乱跑，外祖母妥协了，帮我套上有些大的雨衣，我们沿着门前的那条路踩着雨水跑，有时还会在地上捡个小虾米。满是雨水的夏天是大粒葡萄，饱满多汁，我只需要张开嘴就能将整个夏天吃进嘴里。
有时我又不太喜欢下雨，一下雨就会停电，停电意味着我失去和很多人一起看电视的机会。如果不下雨，在星星全部就位的时刻，洗完澡的人们又出门了。他们有的会带着蒲扇，有的会带来蚊香，有的会带着小孩，走着走着就会聚集在外祖父家门口的空地上，外祖父会搬出很多条长板凳，好几个人坐一张板凳，也不嫌热。我和两个姐姐活蹦乱跳，看着外祖父和几个男人搬出桌子，然后是电视机，长长的电线在地下拖着，四周全部是谈话声，小孩相互追赶，在长板凳间来回穿梭，一切的声音会在“沿着江山起起伏伏温柔的曲线”的歌声中戛然而止。老式的电视机闪烁着颤抖的画面，没人觉得烦躁，只有在漫长的广告缝隙里，他们讨论着后面的情节，猜测被我们看漏的部分。对于剧情我一知半解，我沉浸的是所有人坐在一起专心致志看同一个画面的氛围。有时看着看着我就会打瞌睡，外祖母会把我从凳子上搂起来，抱在她的怀里，她的蒲扇在耳边呼呼地，这是夏天最甜蜜的语言。
其实下雨天也好。下雨了，我们有时坐在自家门前，看眼前的景色慷慨开阔，近处树木青绿，远处稻浪推涌。丰盛的夏日美景让我觉得，我的童年拥有一个快乐的夏天。
我在外祖父家过完了一个完整的暑假。快开学的前两天，外祖母给我穿了一套新衣服，我带着空白的暑假作业就坐上了外祖父的二八大杠。我回头的时候，瞧见外祖母和两个姐姐都站在不远处看着，我想哭但假装不在意。外祖父带我到街上，给我剪了新头发，买了新衣服，后来就推开了我家的门，我的暑假结束了。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度过这样的暑假。
现在我又有了完整的暑假，我会和朋友们做各种旅游计划，去不同的地方看一看。漫长的夏日也是多梦的季节，梦里我还站在家门前的沙堆上，等待一个干瘦的身影出现，母亲把收拾好的衣服挂在车把上，我被抱上那个破旧的二八大杠，外祖父和我沿着那条奔腾不息的河流，向着那个美丽的夏天走去。
【作者简介】
龚士玉，女，95后，河南省潢川县江集中学九年级语文教师。
本文发表于《中国青年作家报》（2024年07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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