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南:历史脉动的回响
曹瑞璟/图文
六月中旬,盛夏生长。
雨季沉闷,空气湿漉,洇开潮湿想念。
采风之旅,撞见“蝴蝶”台风。
困在赣南小城,偷得两日凉意。
午膳方毕,车轮碾过湿意,直抵安远县——东生围。
百八十年光阴,凝固成中国最大方围。青石砖瓦,沉默着三次增筑的二十五年光阴,那是二品武官陈朗庭,留给大地的厚重手书。
骤雨初歇,围屋浸在氤氲里。青砖厚墙吸饱了水,沉郁如铁。瓦当悬坠雨珠,滴滴答答,敲打深青石阶,那是岁月自砖缝悄然渗漏的回响。
伞下步入天井。一方明镜,盛满天水。雨脚细密,点破水面,绽开无数酒窝,瞬间圆融。嘈切雨声在四壁流连,如无数低语穿梭砖隙,讲述模糊旧事。尘嚣滤尽,唯余时光包裹的、悠远古远的静。
穿过幽暗回廊,灶间微光。墙角柴垛蜷缩,散发草木浸水的潮气。目光流转,灶台后壁,一幅褪色灶神年画隐现。朱红凋敝,墨线漫漶,唯有那古拙眉眼,在昏昧里固执守望人间烟火。灶台清冷,唯余几点湿灰。恍惚间,似有往日柴火爆裂的暖响,饭食蒸腾的氤氲,丝丝缕缕,缠绕这被雨水浸润的古老时空。
步出围屋,雨住。院墙外荷池,新荷擎着水珠,盛满天光云影。刹那,仿佛穿行于道光二十二年。
回望。东生围巨大的轮廓,静默于雨后澄澈天幕下。雨水濯洗的青黑墙体,愈发沉凝。檐角,水珠依旧滴落,不急不缓,敲在石阶,也敲在岁月幽深之处。
百年风雨。这坚固围垣,不仅囿住昔日族亲的炊烟笑语,更似围拢了客家人千年不散的魂魄。它无声矗立,任雨水冲刷,时光剥蚀,却将那些深埋砖缝的叹息欢歌,灶火明灭间的温热期盼,紧紧护在砖石血肉的胸膛里——
任凭屋外,稻浪奔涌至天际,岁月滔滔如长河。
夜雨初收。一席客家滋味入腹,踏月归屋。
水汽氤氲,浴罢倚床。忽有念起,瞥见时计,子夜已逾。
推门,步入院中。仰首——竟撞见漫天星斗!
雨后墨蓝天幕,缀满碎钻般的星子,无声闪烁,恍若亿万道凝睇的目光,穿越亘古黑暗,落于我身。
万籁俱寂。
天地,沉入这深邃星夜最柔软的怀抱。
清晨,“蝴蝶”挟南海风雷,撞入赣南群山腹地。
天倾!
滂沱之声灌耳,是万千雨脚狂暴叩击山石、草木、伞面,淹没了尘世所有余音。伞下,我们如两片浮叶,被这浩荡雨幕推搡着,撞进三百山湿重磅礴的胸膛。
雨水肆意横流,脚下汇成湍急溪河,漫阶,坠谷。山道成水的甬道,每一步都踏碎浑浊水花。头顶伞骨在风中嘶鸣,伞面几欲撕裂翻转,似下一秒便要被雨幕吞噬。
行至漫云栈道,风暂歇。
群山在雨帘后浮沉,层峦叠嶂的轮廓被雨水晕染,如饱蘸浓墨的巨笔,在灰白天幕上重重拖曳。墨色由近及远,渐次淡薄,终融入天际迷蒙烟雨。山体浸透,每一片叶滴泪,每一块岩石幽暗深沉,沉重得似要倾塌。三百山,化作一幅被天水反复洇透、洗刷的亘古水墨。
林深忽闻水声如雷,自山壁后隐隐奔袭。
豁然!
巨瀑悬垂,白练裂空,挟六月暴雨余威,似千军万马自云端轰然倾泻。水沫飞溅,织就迷离白雾,扑面沁骨。
循声溯源。
东江源头,水自岩隙悄然渗出,涓滴成流,无声汇入下方滔天喧腾。源头之水清浅宁静,掬一捧,入口清冽甘甜,恍若含住天地间最澄澈的魂魄。
石缝微流,竟成千里奔涌、泽被万家的浩荡东江?
凝神间,忽见一老者——护林旧衣,竹杖在手,踏雨自小径而来。鬓发尽湿,步履却稳踏湿阶如履平地。见我掬水,驻杖而笑:
“这源头的水,是活水。”
目光投向喧腾飞瀑,又道:
“护它三十年,越老越知,山是活的,水也是活的。你听这水声——哪是白流?是山的筋骨在响动哩!”
言罢,竹杖轻点,身影没入深翠。唯余杖声笃笃,和着满山水响,在空谷回荡。
立于源头,俯视奔涌飞练,刹那彻悟:
这水自石罅无声渗出,聚纳微流,成滔天巨瀑,蜿蜒出山,终化浩荡东江。由静至动,由微至巨,滋养万千生灵,终归浩瀚南海。
源头之水,柔静无声,却孕育沛然莫御之力;飞瀑喧腾,气势如虹,不过是活水奔流途中的一次纵情挥洒。
活水无相。
它只是流,只是去,只是滋养,只是回归—在无尽循环中,它既是渺小起点,亦是永恒本身。
从栈道折返数百米,穿一翡翠小湖,便见滴水观音。
石阶陡峭湿滑,直通天听。掌心传递的温热,竟成了攀爬这雨瀑天梯的全部依凭。
终于——
巨大的观音石像,赫然伫立于风雨!
通体湿透,雨水沿着慈悲眉目、低垂眼睑、庄严衣褶不断流淌,汇成细密雨帘,恍若菩萨为这飘摇人间垂落的无声清泪。风雨冲刷,石像愈显肃穆。
我们并肩,立于她巨大的身影下。
在淅沥雨幕里,在这沉默垂泪的慈悲注视下,合十,闭目。
口中无言,唯有一个念头在风雨中灼灼燃烧:—唯愿人间风雨早歇,海晏河清,生民得安。
伞外,风暴渐息。
山峦褪去云裳,显露出被雨水濯洗的、愈发清晰的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