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 住      

        把清晨的露珠稳住。把忧郁的诗和流水般的琴声稳住。把春天稳住。把幸运的额头稳住。把梦里的平静稳住。

        稳住天空，不让一片云朵心急奔跑；稳住星河，尽量不让一颗星星走丢；稳住草原，不让一匹马奔向悬崖；稳住犁铧，不让一头牛浪费一丝气力。

        稳住墙头的红杏和墙角的蟋蟀，稳住撞了南墙的风，稳住远处庄严的经幡和近处凌乱的衣衫，稳住这摇摇晃晃的人间。

        在雪地上写字的人，在夜里奔跑的人，为流浪猫投食的人，为流浪汉让出长椅的人，为断翅之蝶哭泣的人……是这些人，稳住了人类心灵的星座。

        由于生活有太多的不确定，人们愈加需要一些牢固的事情，让自己在宇宙洪流中找到稳定的位置，以安顿身心。

        看水面，平静时，月亮完美地被倒映出来。水面动荡时，月亮的倒影就破碎了。这亦如我们的思想，思想动摇了，就看不到最真实的世界。诗人高鹏程说：“稳住我们生活的，不是船舱里满仓的渔获，也不是空舱的压舱石，而是一只深埋在淤泥里的、锈迹斑斑的锚。”生活动荡，须放下一个锚，才会稳住。这个锚，我们命名为：隐忍。

        去藏区旅游的时候，开车路过一些村子，总能看见路边有很多藏区的孩子向我们举手行礼。后来才知道，因为老师告诉他们，外来游客们促进了藏区的经济发展，也为他们创造了上学受教育的条件，所以要表示欢迎和敬意——是我们，稳住了他们的生活。

        稳住一棵桂花树，团圆一次，桂花就落一回；稳住一朵蜡梅花，绝望一回，就抖落一点光。

        稳住少女的笑容，不让她的睫毛下漏雨。

        稳住水，让它立起来就是瀑布，藏起来就是深泉。

        稳住时光里我们一起种植的，金色的睡莲。

        稳住一株向日葵，让它给你启发，让你对这人间始终保有最热烈的向往。

        稳住一盏马灯，背对喧哗，安守夜的寂寞，照见那些从我生命中走失的人。

        稳住一场雪，帮天空扯下一块巨大的白布，把一些事物掩藏起来。

        稳住一场雨，告诉所有人，那是上天搜集的人间的眼泪，再倾倒给人间。

        稳住那本最爱的书籍，哪怕翻过了最后一页，也要放在枕边。

        稳住孤独，一个人啊，越是孤独，越是容易将天地万物包容。

        稳住一个真相，让黑暗无处躲藏。

        稳住糖。“嘴巴里含块糖，去苦海里游一番吧。”祖母曾经这样和我说。而一个恋爱中的女孩子更是和糖脱离不了干系，她的欢喜是遮掩不住的。爱人给了她一颗糖，她却想着把甜蜜的味道撒遍世界。

        稳住盐。生命中的为数不多的盐，一部分撒给生活，保证其在空虚里有一些味道。另一部分藏于眼底，暗中推着一颗颗眼泪，向着心底的大海，一寸一寸涌动、爬行。盐，就是如此神奇之物，它是被生活的烟火熬制出的神秘晶体，可以让一棵白菜脱胎换骨，可以让一个土豆意味深长。盐不如糖，给予你宠爱，但是盐能给的，糖同样无法给予。盐，可以让我学会坚强，把疼痛坚持成闪电。

        稳住羽毛。翅膀上的任何一根羽毛，都不能被省略，生活、梦想、欲望……要飞向的地方太多了。

        稳住一间老屋，一把旧锁，便锁住了它的心脏。

        稳住一面镜子，尽管再多的镜子，也照不见一个虚无的人、一个绝望的人、一个刻意躲藏的人。

        稳住蔬菜，让它们循规蹈矩，严格按照时令去生长。冬天，就是要储藏大白菜、萝卜和土豆的啊。反季的菜里，缺了那种被夏天的阳光照耀过的味道，臃肿的茄子看着很陌生，青椒没有一丁点辣的味道，或者说，它偏离了辣的方向。什么时节就吃什么时节的菜，这样活着也才有了奔头。日子因为有了奔头，才有了光亮。

        稳住生活的大风，牢牢拽住生活的四个角，家人、朋友、爱人和自己。

        稳住你的领地，像一个纯朴的农民，一心一意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种好。不能辜负了大地的肥沃、时间的宽容，以及雨水的慷慨。

        稳住一架无人抚摸的梯子，让我够到头顶以上的风。可是这世间，还有多少地方，是人类的梯子够不到的啊？

        稳住内心那座巨大的庄园，积攒一粒粒萤火虫，把它们变成那庄园里的一盏盏灯。光芒从来都不是一下子在人身上闪现的，光芒，需要我们一点一点去积攒。像那个拾荒的老人，一点一点，积攒活下去的火苗。

        前半生颠沛流离，那就稳住余生，把它泡成一壶茶，温润身心。

        稳住一颗心，莫让其迷乱，走失在撒哈拉的周遭；稳住一颗心，莫让其冰冻，泥足于北冰洋的岸边。

一棵树下的思考

        不远处那些白桦、银杏和香樟，约好了一般，纷纷落下叶子。放弃，这个念头正在它们之间形成某种默契。如果树们有美德，沉默是一种，舍弃是另一种，还有更重要的一种，就是博爱。你看它们褪下衣物后的枝丫，光秃秃地伸向天空，不是索取，也不是指责，而是托举着无形的哈达，为天地万物祈福。

        我在苹果树下的思考是——苹果落到地上，若有人拾起，它就是微型的宫殿；若无人问津，它就是一座无名的坟茔。

        人总是习惯于悲伤，无非是惧怕着死亡的步步紧逼。其实，关于这一点应学学一棵树。树死了，火焰会替它活着。那是光，是电，是生与死的一次照面。

        人的生命啊，有时候脆弱得就像树叶，连挣扎都不曾挣扎一下，就被推下生命的枝头。可是有时候，又坚强得像那地上的苔藓，怎么抹都无法抹去。

        我在一棵衰老的树下的思考是——当一棵树厌倦了生，它会选择怎么做呢？说直白些就是：一棵树有什么样的自杀方式吗？它能拒绝阳光，拒绝雨水吗？不能。它能喊人来把它放倒吗？不能。有一点萎靡的迹象，营养液就挂上了。它能引来虫子上身，啄木鸟却叼走了那些虫子……所以，一棵树的死，比生要难上好多。比如，著名的胡杨，即便死去，也给人以不死的假象。

        不过话说回来，一棵树，好像从来不会想到自杀呀，它怎么可能厌倦呢！

        我在一棵蓬勃的树下的思考是—— 一棵树的热爱，来自于哪里？是根对于土地的探寻，还是枝干对于天空的向往？

        在树下，我想要一曲清亮的蝉鸣，却只得到乌鸦喑哑残破的哭声。我并不为此恼怒，听到什么样的音就接受什么样的曲，嫌不好听，就用风调节一下。

        一个年轻人问大师：“您说过，生活如同一棵长满果实的大树，每个人都能获得幸福的果实，但是我为何至今两手空空？”

        “那是因为你没有勇气去摇动那棵树啊。”大师回答。

        摇动一棵树，并不见得有果实落下，但却有可能收获那落在树上的风和星星。若是不去摇动，连叶子你都不会收获一枚。

        一切都将被时光碾碎，只有为数不多的幸运儿被时光宽容以待，轻轻拂过。比如树。一棵大树，不止年轮，向上的树干也是时间。一条小溪也是时间，它即将耗尽。而溪流岸边的两棵树，像两枚徒劳的钉子，钉不住流逝的时光。

        马丁·路德说：“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我依然要种下一棵苹果树。”他不是为了吃苹果，不是为了闻苹果树的花香，只是想保留自己作为人的一种姿态。

        我不能像一棵树那样从不计较痛苦。但我可以像一棵树那样——醒着，也是睡着；站着，也是躺着。

        茅盾先生讲过一个故事：古时有位学问高明的先生，坐在无花果树下乘凉时，见斗大的西瓜生在又细又柔的藤蔓上，而无花果树长得极粗，结的果却极小，便感叹“天公真是颠倒”。忽然一粒无花果落下来，不偏不斜打中他的鼻子，他当即顿悟：如果是西瓜砸下来，后果便不会如此轻松，原来天生万物各有各的道理，“何必妄去议他”。

        “其实做一棵树更好，双木成林，三木成森，就算是独木，也是一座普渡的横桥。人来人往的，也是一个小小人间。”（韩玉光语）

        一只鸟在树上啁啾，那是一棵树的歌声；风把树叶吹得窸窸窣窣，那是一棵树的歌声；我倚着一棵树望着云朵，吹着口哨，那也是一棵树的歌声。

        在树下，我看到前面的炊烟，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似乎不太高明的比喻——炊烟，是向上生长的树。

        有人说，每一片树叶，都是树给大地写下的欠条。换个角度想，那又何尝不是树给大地发出的请柬呢？

        树上有一个鸟巢，在昏暗的背景下，仿佛一个人，正举着一只空空的碗。这个意象给我的启悟是，树在天地间乞讨，亦是在向天地表达敬意。

        “起风了，快点扎下根去。我可以摇晃，但不能倒下。”一棵树对自己这样说，我也将它视为梦想对我的忠告。

【作者简介】

        朱成玉  黑龙江人，1974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读者》等杂志签约作家，教育部语文课题组专家，鲁迅文学院第33届高研班学员。

来源：散文杂志

编辑：尹春艳

审核：卢志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