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师将我安排在汉府饭店住下来。他本来邀请了南京的朋友一起聚聚,我说,今天有点累,明天还有活动,我想早一点休息,就在附近小店里吃碗面吧。
吃完面,他将我送到房间门口。我说,你回去吧,我洗洗就睡了。
二十年前,我们是同事,程老师现在做了市里的教研员。他将我安排在汉府饭店这么好的地方住下,是热情招待我。我很感谢他的好意,洗好澡后安然入睡。零点,不知怎么醒了,再也睡不着,就穿衣起来。
汉府饭店在长江路上,对面就是我原来工作过的学校。我看到学校楼上的外墙还亮着灯,这座楼里曾经有我的办公室。我从32岁到40岁,在这所学校待了八年。
我穿着拖鞋本来是想在酒店内走一走,看到对面灯火,不自主就走出来了。斜对面是长江路九号,这个南京城现在的高档建筑群,二十年前是个大杂院,我刚到南京,就住在这个院子。院子临街有一座二层小楼,二楼有一间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里空着,单位将我临时安顿在此。
长江路上有树龄超过半世纪的法国梧桐,疏条交映、横柯上蔽,在游人眼里,不说这老建筑,仅靠梧桐覆盖,这条路就是美好的景观大道。有一枝刚好伸到我的屋顶。晴天没事,刮风下雨的日子,枝条横扫屋顶,屋瓦被掀动,很快屋里下起了小雨。我有两只塑料盆接雨,滴雨的地方有七处。茶杯、牙杯都用上了,还是不够。幸好,我将床安在靠院内的方向,避免了“床头屋漏无干处”的尴尬。
从那时开始,我知道看风景和住在风景里完全是两码事。
现在的长江路九号已是这座城市的豪华区,全无当年痕迹。但这几棵老梧桐我还认得。高楼映衬下,它们瘦小多了,而且往里的枝条明显被修剪过。
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折条,泫然流泪。
桓温大将军看到树长粗了,哗哗流眼泪。这个据说姿貌伟岸、英略过人的大男人为什么流眼泪,我初读这些文字时,觉得自己很懂他;也曾讲给学生听,似乎自己真的很明白;今夜站在树下,内心木然,原来,我并不明白伟人的事。我只记得一些琐细的事。二楼窗下正好是院门,院门门头上有一盏昏黄的路灯。院墙外边,有几个插卡的电话。
深夜,我常常听到有人在窗下打电话,长江路靠近最繁华的新街口,居然如此安静,夜晚尤其静谧。我作为一个置身事外的倾听者,清楚地知道了很多本来不该知道的隐秘。不过,都是没有起点的故事,一些片段,包括吵架、哭泣、讲和、撒娇。听久了,我似乎能“脑补”一些情节,慢慢还原起整个故事来。我从未从窗口伸头去看看故事的主人公,虽然离我很近很近。我喜欢凭借声音在脑海里塑造人物,真的见了容颜,说不定连听下去的兴致都没有了。
深夜,还有情侣就在院门口我的窗户下说话,我不忍惊扰他们,连喁喁私语也听得一清二楚。有时我在看书,有时我睡着了,被情侣的吵架声惊醒,然后又是他们甜蜜的笑声。有些话,听上去比书上看的有趣多了。
现在,是高楼光可鉴人的墙体,冰冷的外立面,雪亮的射灯,让人想起低调奢华这几个莫名的汉字。没有人会在这种建筑下停留,当年院门口那种昏黄的钨丝灯泡现在也很难买到了。脆生生的小情侣,已年过半百,如今他们在哪个楼宇里慵懒地发福?
我站在梧桐树下,要我泫然流泪,那是不可能的事。我站了片刻就走开了。据说有人在一棵桑树下休息,不到三夜就得换地方睡,因为时间一长,会对桑树产生眷顾之情。我在这座木楼里睡了五百个夜晚,却没有资格眷顾,因为院落早就不存在了,新的楼盘,与我的昔日记忆全无干系,唯一的联系是这棵曾经无意伤害过我的梧桐,我不怪罪它。风来了,它能不随风起舞吗?
往西边去,是网巾市。明朝男女用丝线编制的网巾罩住头发作为装饰,据说这里是当年卖网巾的地方。我住在长江路时,网巾市是一条热闹的小街,有许多家小店铺,卖枕芯枕套被套被面床单,物品廉价,但花色样式很好看。每次看到几十块钱就能买到床单被套,我就很开心。淡黄色的、淡红色的、蓝色的被套,我买了很多,用了多年。
小时候,家里值钱的东西之一是被絮,家里有几床棉絮,我清清楚楚,姐姐出嫁陪送了几床,我成家时,家里打了几床,我出生时外婆送来的棉絮,还在用呢。有些棉絮是白的、松软的,上面还有弹棉花的师傅用红线铺出来的打制年份,还有一些表示祝福的字。有些是黄的、浑厚的,有些接近土色了,是囫囵的一块。最后一种,夏天就放在楼顶,直接搁在水泥板上做地垫,铺上席子睡觉。这些给几代人带来温暖的被絮,一直要用到发黑、变硬,还舍不得扔掉。
我知道这些东西如今不值钱了,但小时候养成的习惯藏在身上,见到网巾市色彩鲜艳的被单被套棉胎,我总会买下一两套。
二十多年前买的廉价床单,搬家多次,没舍得扔掉,虽然用得也很少,去年我院子里的流浪猫过冬,正好派上用场,垫在猫窝里,让流浪猫母子度过了三九,总算发挥了它的作用。
网巾市里后来盖起了德基大厦,也变阔了。白天有没有小店铺卖床上用品,不知道;晚上,门都关着,我走过去,电瓶车停得七零八落,我要扶着才能走过去。
往东折向石婆婆庵,这是一条小巷子。我有个学生住在这里。我刚来学校做班主任,到学生家做过家访,我坐在她家的客厅里跟她母亲说话,她伏在桌上写作业。所谓客厅,就是一个过道,摆了一张小方桌,人过去就要侧身。房子整个面积大概只有二十多个平方。尽管地方很小,她的母亲还是将家里收拾得干净、温馨。后来这个学生嫁给了外交官,新婚不久她过来看我,我送她出校门时,侧眼一看,她的脸比读书时鲜亮多了,整个人就像一棵开花的树。
继续往北,到了如意里。教育局在这条街上。我离开南京最后一次去办手续,在这一带某个小区的一个亭子里坐了一个小时。
单位老同事陪我吃好了午餐,下午有课,我让他回去午休不要陪我。我等工作人员下午上班,就去办调令,这中间正好有一个多小时,我就在小区的亭子里等着。
那时我像一根葱拔离了土壤,南京的房子也卖掉了,工作关系马上就要转走,我又成了这个城市的游客。原来熟悉的地方一下子提前变得陌生起来。
正午,小区里进出的人不多,每个人都步履匆匆,只有我无所事事,上班的日子,在这个亭子里闲坐。一个老尼挑了一担子蔬菜果品,向每个过往的居民打听张桂芝住在哪里。没有人认识张桂芝。她问我,我说,张桂芝住在哪个小区哪栋楼呀,她支支吾吾,说二十年前她就住在这里。
没有门牌号,那就不好找。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担心天黑了她都找不到张桂芝,二十年间都没联系的人,仅仅靠记忆,上哪去找。
我要找的人很快就找到了,他是人事科长,帮我开具了调令,他一边盖章一边说,多年前,我们也是将你作为人才引进的呢,如今你又跑掉了。
我一下子脸红了,像干了什么坏事,又不知如何向他解释。科长不过随口一说,我其实不用尴尬,不必当真,从他手里接过对我很重要的“文件”,谢过,告辞,我算是将自己彻底地从这个城市拔出来了。
只是,那个老尼,我们在亭子里坐了一小时,她最后有没有找到张桂芝呢?
继续往东走,朝南折回碑亭巷与杨将军巷交会的地方。这里原是南京卷烟厂。很难设想在这个小巷子遍布的居民区里会有一家了不起的卷烟厂。这里,还有林森的旧居。也不稀奇,东边不到1000米的地方就是民国时期的“总统府”。
原为官府的森严、烟草的香味、市井尘埃的气味,现在是烧烤的气味、年轻人的喧闹声。这里现在叫D9街区,有艺术展览、文创市场、特色餐饮。现在是午夜,只剩下餐饮。女孩子的欢笑声,代驾小哥在人群和车流里穿梭。高大的男孩像鱼一样游来游去。
我有点喜欢眼前的声响、味道,但我的胃已经不适应。这里全是年轻人,卖饮料的小店主也是年轻人。零点了,他们的夜生活正热闹。
继续往南走,到了碑亭巷与长江路的交界口,往西,走过国立美术陈列馆和人民大会堂,就是汉府饭店了。
我兜了一圈,回到酒店,才凌晨1时37分,夜还长着呢。
我记住了什么,留下过什么?我在回忆一些细节,譬如城外紫金山清晨淡蓝的雾,紫霞湖冬天落在青绿竹竿上的雪。我能多想起一些片段,似乎就能抓住那些远去岁月的尖细尾巴。它们,太滑溜了,攥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