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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5年第1期|王跃文:旧物与旧时光(外一篇)
中国作家网
2025-06-23 09:06:04

旧物与旧时光

过去乡间家家户户都有石磨,那些磨盘如今都铺在一些园子的路上,用来装点雅趣和古意。

雨花非遗馆的石磨依然在磨坊转动,常有年轻父母领着小孩子去,告诉孩子们这是做什么用的。那些年轻父母也都是没有推过磨的,看着他们推磨动作不在行,我忍不住充里手,说:“快碓慢磨,意思是舂碓要快,推磨要慢。”年轻父母没见过石碓,脸上更茫然了。

记得小时候,我家的磨子放在中堂屋。我人小,力气不大,奶奶却已让我推磨了。我通常是同二姐一起做事,推磨也是我俩一起推。磨糯米做重阳糍粑,磨籼米粳米做米糕。我没有二姐勤快,只想快快磨完,好跑出去玩。二姐就高喊着告状:“奶奶,六坨不是推磨,他在拉!”此处“拉”读作第三声,也是一种推磨法。比如,玉米磨成细粉很不容易,就得先“拉”一回,磨成小颗粒,再去磨成细粉。倘若做粉渣肉,米粉不需太细,只“拉”一次就行了,就得推快磨。倘是做豆腐,黄豆是泡胀了的,磨可不快不慢地推。磨豆腐通常用推杆推磨,轻快省力。

我在雨花非遗馆见到一个直径一米多的石磨,疑心它是做摆样的。磨子没有这么大的,手力推不动。郭存勇先生却颇有几分得意,说:“我设计的电动磨子,改良版的,可快可慢。这个可以启发孩子们的创造思维。”听他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水车咿呀的老磨坊了。乡下以前有落水潭的地方,通常可见水车磨坊。家用手推磨子都不大,水车磨坊的磨子却很大。磨坊必定有碾子,磨坊也叫作碾坊。奶奶说,旧时候殷实人家才挑着谷子到碾坊去,升斗之家的米是餐擂餐的。说的是穷人家没那么多的谷子,每天撮几升谷放在石碓里擂。擂谷出米不可重擂,而是用暗力辗压,要不米就擂碎了。

郭存勇先生站在一个五金匠人挑担前,很有兴致地说:这个是坩锅,那是风箱。这些,我都是认得的。我们老家,把五金匠人都喊作补锅匠,其实他们修锁、修伞、修脸盆,样样都做。补锅匠进村响动大,一串铜板叮叮当当地甩着。母亲便出门喊:补锅匠!补锅匠!补锅匠的担子,一头是风箱坩锅,一头是装些碎铁块破铁锅的木箱或圆底竹箕。风箱一拉,火苗猎猎,坩锅里铁水熔了。补锅匠先将锅底裂缝敲成细长的小口子,再一手用湿布团捂着锅底,一手用铁勺舀出铁水倒在裂口处,又飞快拿起厚湿布把铁水往裂口上挤压,锅底便咝咝地冒着青烟。补锅匠把补巴稍作刨光,必要用棕刷蘸着事先和好的稀黄泥,上下反复刷几刷。金木水火土,锅就补好了。

补锅匠进村,孩子们都围着看稀奇。我不明白,补好的锅子,为什么要刷黄泥巴呢?还有桶匠打好新桶,为什么要把桶底沿缝抹一圈锯木屑呢?只记得乡下有俗语说,“箍桶匠靠锯木屑,补锅匠靠黄泥巴”。补锅匠正在补锅,早有大人手里拿着坏了的锁、伞,漏了底的脸盆或提桶,围成一大圈了。大人嫌小孩子凑在前面,就弓起指头敲着那些小脑袋,说:“凑什么热闹,又不是发饷!”

非遗馆的老纺车和老织布衣,最能勾起我的童年记忆。我是在纺车和织布机边长大的。我家乡喊织布机作床机。旧时候,乡下人身上穿的,床上盖的,都从纺车和床机上出来。我还未能落地走路,奶奶和妈妈纺纱织布,都把我背在背上。奶奶觉着背上一阵温热,就停了手脚,笑骂:“六儿,你是老虫,又不是龙!”我属虎,乡下人喊虎作老虫。奶奶说我老虫变龙了,发大水。我尿在奶奶背上了。奶奶还会逗我:“天上天鹅叫,地上地鹅叫,中间鲤鱼飙。六儿,你讲是什么?”奶奶讲的是谜语,谜底是床机。

奶奶和妈妈纺纱织布在村里是闻名的,常有女人上门请教各种花样布的织法。记得当时倘有蚕丝掺在染青的棉纱里,织出的布喊作金纱布,那是最好的汗衣料子。我乡下喊衬衣作汗衣。男人夏天出门做客,穿一件对襟盘扣金纱布汗衣,坐下来卷喇叭筒烟,腰都挺得直些。

弟弟四岁时,眼睛不慎受了伤。送去县医院治,不见效。听县医院医生说,邵阳有位眼科医生很有名,建议我父母把我弟弟送到邵阳医院去。家里已拿不出钱了,爸爸急得只晓得低头抽烟。妈妈一拍手,说:“被子铺盖全部卖掉!”妈妈把全家的被子、蚊帐都从床上撤下来,又清出些当季不穿的衣服,挑到集市上卖掉了。

爸爸带着我弟弟去邵阳治眼伤,妈妈在家隆日隆夜纺纱织布。这时候,奶奶眼睛看不见了,纺纱织布全是妈妈的事。被子通掉了被面,床上只剩旧黄的棉絮。盖没有被面的被子,我老家人喊作盖毛絮被。一家人盖了一个月毛絮被,爸爸领着我弟弟回家了。

爸爸很惊讶,他见家里每个房间的床上都换上了新被子、新蚊帐。村里的女人们都到我家里来看热闹,夸我妈妈是织女仙姑。

爸爸把妈妈喊到一边,轻声说:“我们到邵阳的前三天,那位医生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下到乡里改造去了。七坨的眼睛,没治好。”妈妈叹了口气,背过脸去没说话。

弟弟尚不谙事,穿着爸爸在邵阳给他买的新胶底鞋,故意把脚抬得高高的,踩在地板上嗵嗵地响。爸爸逗我弟弟,喊那胶鞋作“嗵嗵鞋”。那个夏日,弟弟白天打赤脚到处跑,天黑了还不肯洗澡。爸爸就喊:“快来洗澡,洗了澡穿嗵嗵鞋!”弟弟忙跑去洗澡,穿着嗵嗵鞋,趾高气扬地走。

喻均华先生的真馨香堂,算是雨花非遗馆里极雅致的一隅。沉香是幽远却淡薄的,最能叫人入定冥想。我闻着真馨香堂的沉香,仿佛看到了汉家陵阙,听见了盛唐燕乐,汴京众生都从张择端笔底走出来了。我们的先人,焚香佩香乃生活日常。王安石写诗说“金炉香尽漏声残,翦翦轻风阵阵寒。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我想王安石因“春色恼人眠不得”,还得披衣起床再往金炉里点一炷香的。古人说的“金炉”,其实就是铜炉。记得小时候,我家中堂屋神龛下也有个“金炉”,奶奶每天会点上三炷香,插在“金炉”里,双手合十,低头作揖。奶奶的神色有些诡秘慌张,因为那时烧香是被禁止的。我奶奶点的香是拜佛供神敬祖宗的,需从集市上偷偷买回来,都是极便宜的。真馨香堂的香皆是上品名品,深谙其道的人自是喜欢。

宝庆瓷刻艺术源自民间古老手艺,即在瓷器上刻字作画。我在宝庆瓷刻艺术传承人刘金铎先生工作室看到一个老“号碗”,即旧时乡间在瓷碗上刻字或标记,免得办红白喜事时,乡亲们相互借碗弄混了。此为民间最粗放的瓷刻技艺。刘金铎先生被誉为“中国人物肖像瓷刻第一人”,他从工具、技法和雕刻语言的创新,到作品题材开掘、意境渲染,都有自己独到的贡献。刘金铎独创的“游丝点刀法”,可压、可跳、可弹、可提,其作品既有西画的透视效果,又具国画的皴搓神韵。他创作的人物肖像《泳坛之花》,女运动员脸上的水滴如莲叶滚珠,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该作品在第十五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作品展暨国际艺术精品博览会上获得“百花杯”金奖,同时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艾琳·国际工艺精品奖。我更喜欢刘金铎先生创作的《海明威》,人物的眼神深邃而刚毅,正是这位硬汉作家的样子。

人是不可能走出故乡的,哪怕他走过了万水千山。就好似雨花非遗馆的那些旧宝贝,静默在历史的日月里,寄托着我们的精神原乡。

与泸溪的文学情缘

我同泸溪的缘份,皆因文学而起,迄今已逾三十年。

年轻时读沈从文《湘行书简》《湘行散记》,知湘西泸溪有奇山秀水。屈原当年曾御舟从那段沅水划过,河岸绝壁高处洞穴里搁有赭红色箱子。沈从文不能确知那箱子到底是远古穴居人栖身之所,抑或是传说中的悬棺。他曾在船上观看过泸溪人五月十五日赛龙舟,热闹了一个白天,吃过晚饭,清风朗月,河面上,头包花帕的竞渡后生,仍不想散去。读沈从文写泸溪的文字,那时岁月真是清苦,人们却庄严而安静地过着日子,耕织劳作,讨船上生活,上集镇做小买卖,也唱歌看戏,敬神祭祖,有欢愉,有虔诚。一日黄昏,沈从文船到泸溪,听得“满江的橹歌,轻重急徐,各不相同又复谐和成韵。夕阳已入山,山头余剩一抹深紫,山城楼门矗立留下一个明朗的轮廓,小船上各处有人语声,小孩子吵闹声,炒菜落锅声,船主问讯声。”琐碎的烟火日常,却让沈从文几近沉醉,“我真感动,我们若想读诗,除了到这里来别无再好的地方了。这全是诗。”沈从文这话是对新婚妻子张兆和说的,却让我这半个世纪之后的青年生出对泸溪的神往。

我真的到泸溪,却是读沈从文之后又三十年。八十多年前,沈从文听得满江橹歌的沅水依旧滔滔不绝,我却寻不到那响起炒菜落锅声的老街了。五强溪水库的尾水逼退了武溪老街,这座起于唐末的泸溪老县治让位于新城。那是仲春时节,我随湖南作家采风团,乘船顺沅水往北,一路风和日丽,山青水明。浦市白沙两镇间的沅水是泸辰界河,右岸高崖壁立,其地属辰溪,看景却全在泸溪。沈从文当年坐船回故乡,吃住多在泸溪,看的景致也是对岸崖壁上的。我寻看悬崖上的赭红木箱,偶尔可见,却比沈从文看到的少了,但崖壁之上的奇观却是万古不变的。那些出自造化之手的斑驳色彩、奇幻图式、诡异象形,千万年之前就已定稿了,甚而崖缝间凌空伸出的那株古柏,一万年之后还会是那不变的姿势。泸溪人看了世世代代的好景,我这远客到此,除了昂首凝望,只有深切的拜服与敬畏。人事代谢,江山却不会老去。沅水左岸则是泸溪,间或高山耸峙,间或田畴绿野,间或烟树人家。河滩处必有柳林,柳林间常有牛群,牛脖上的铃铛叮叮可闻。河湾处偶有鹅鸭,白鹅喜欢单腿立于岸边小睡,麻鸭则不停地扎猛子捞鱼虾,看鹅鸭的人同鹅鸭似乎无关,只远远地坐在柳树下吹凉风。当年沈从文写泸溪百姓,说“这些不辜负自然的人,与自然妥协,对历史毫无担负,活在这无人知道的地方。”今天泸溪柳林下的鹅佬鸭倌,清闲自在倒是真的,但他们却是知道世界的,世界也是知道他们的。

此后,我便常去泸溪。浦市,我就去过三次。曾作小文《去浦市》发表于《人民日报》,我在文中写道“沈从文的湘西笔墨里,那图画般妥帖安放的山水,那长养在风日里在梦里听情歌摘虎耳草的女孩,那吃酸菜牛肉唱俗歌的水手,这一切都有着深沉的悲悯与哀愁。但是,先生更竭力赞颂湘西人血液里的爱与善,纯与美,力量与自由,生命态度的庄严与神圣。如今的浦市,安安闲闲,融融泄泄。我走在浦市巷陌,看寻常人家门前盛开的三角梅,老宅子台石水坑里倒映的天光,雕傩戏面具的老师傅用画笔给傩面上色,万寿宫里人头挤挤挨挨,我心里也隐隐回荡着歌声,分不清是沈从文笔下浦市码头的催橹歌,还是今天康家洲上的野歌子。”的确,我每回去泸溪,看到的人间景象,总是“安安闲闲,融融泄泄”的样子。

去年七月,我再次造访泸溪。登临涉江楼,看沅水浩荡北去,骄阳之下碎银闪亮的长河遁入无尽青山。探寻岩门古堡寨,老旧的城垣、望眼、门楼、村巷,令人生幽远怀想。重游浦市,想起沈从文说此地“出肥人、出肥猪”的调侃,便知这里从来就是富庶膏腴之地。

这次去泸溪,印象极深的是寻访沅水河边的五果溜村。村名颇有意思,细问方知,村上盛产桃、李、杏、枣、梨五种水果,为远近闻名的水果之乡。盛暑正午,老少村民闲坐长亭喝茶纳凉,哈哈声里蝴蝶翻飞。水稻已经金黄,快要收割了。各色瓜果都在地里好好地长,柑橘尚是青绿,梨子刚刚脆甜,香瓜鼓着肚脐,西瓜已结白霜。五果溜村不仅每年水果丰收,且对外供应良种水果苗,实为牵引千家万户的水果种植龙头村。所谓五果,只是村上传统品牌,如今其产业产品早已多种多样,既有现代柑橘育苗基地,又有茡荠产业示范园,还养殖稻花鱼,居然还出产南美白对虾。沈从文在《长河》里写吕家坪的柑橘堆放在路旁无人问津,运到外面去也是货到地头死。五果溜村却是组建“村集体+合作社+农户”统收统销平台,农户只管种出好水果,销路是不用发愁的。

那几日在泸溪,我特意去吃了当地传统早餐斋粉。一大早,街上已是熙熙攘攘,家家斋粉店都是满客,门前颇有排队等座的客人。我寻一家人客稍稀的粉店当街坐下,衬衣早汗星点点。店内锅灶前热浪蒸腾,电风扇吹得隆隆响。店家不太抬眼看人,只顾手脚忙碌,大概是因往来都是熟人,且又忙不过来,不必太多客气吧。店家端来斋粉,见我是生人,脸上多了笑意。我也笑笑,低头吃斋粉。羊脂玉白的粉,素油素汤,葱花香菜,油炒花生,酸辣各爱。我喜辣味,又好酸爽,吃的是酸辣斋粉。朋友见斋粉全不见荤,又从旁边店里买了卤鸡蛋过来。其实,斋粉素吃极好,不用加鸡蛋的。九十年前,沈从文在信中告诉妻子,“吃了两碗白面当饭”,我私忖他讲的白面,应该就是我正吃着的斋粉。

日子会慢慢变的,但总得有不变的东西,斋粉便是泸溪百姓不变的日常。一碗斋粉,天下太平。

作者简介:王跃文,汉族,湖南溆浦人,1962年生。曾任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全国文化名家及四个一批人才;曾获鲁迅文学奖、湖南省文化创新奖、湖南省文学艺术奖、湖南省青年文学奖。多次获《当代》《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物文学奖。曾被授予“湖南省德艺双馨文艺家”,被推为湖南省2010年度十大文化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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