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妮儿
马彩云
玲妮儿,是我同村的一个姑娘,按辈分我应该叫她姑姑。
玲妮儿姑比我大十来岁,她上边有一个哥哥,下边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她个头不高,皮肤白里透红,大眼睛,梳着两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子,油黑发亮。下地干活儿时,玲妮儿姑把辫子盘起来或挽起来,不干活儿时,玲妮儿姑就把辫子垂下来,有时在胸前,有时在背后,有时一前一后,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把我眼气的,追在她屁股后,非要让她把辫子给我不可,把她吓的,看见我就跑,我跑不过她,只好回家跟妈妈哭闹。妈妈说,辫子剪了也接不到你头上,我灵机一动,说那就换换头吧,还让妈妈去找玲妮儿姑商量。玲妮儿姑听说我要换头,躲我更远了。闹着闹着,我的头发也长长了,可以梳跟玲妮儿姑一样的两条长辫子了。玲妮儿姑会教我梳辫子,有三股的,有四股的,然后还给我扎上她的花头绳儿、花皮筋儿、花卡子。
玲妮儿姑家里兄弟姐妹六个,那个年代,一家八张口,能填饱肚子都是问题,父母根本供不起他们都读书,何况农村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严重,即使玲妮儿姑聪明,但还是没能上一天学。七、八岁就开始帮大人干活儿:带弟弟妹妹、烧水、做饭、洗衣服、割草、喂牲口。玲妮儿姑家在村最北边,是我们村孩子去上学的必经之路,每次有孩子们背着书包经过,她就趴在她家只有半截儿的石头院墙上,怯怯地探出半个脑袋,投来羡慕的眼神,目送孩子们走远。有几次,她偷来哥哥的书和用完的本子,藏到麦秸垛里学写字。被他爹发现后,撕碎了本子扔到她脸上,骂她就知道偷懒,还脱下鞋打她,玲妮儿姑不躲、不哭、不闹,任凭她爹揪住她的衣领把她往家拖。她爹边拖边骂“一个女娃子,读个啥书啊,早晚还不是嫁人?真是赔钱货。”后来,玲妮儿姑家的矮墙上再也没有出现她瘦小的身影。
长大一些后,玲妮儿姑开始干地里的活儿,干完地里的活儿,还要干家务活儿,凑空儿还纺棉线织布。玲妮儿姑心灵手巧,长成大姑娘后,她还学会了刺绣,绣的花、小动物活灵活现,跟真的一样。同村的姑娘们都来找她学绣花、纳鞋垫儿、织毛衣,年轻的妈妈们央她给宝宝的兜肚儿绣个花,准新人求她给枕头套绣一对鸳鸯戏水。玲妮儿姑总是来者不拒,抽空儿给绣,且不求回报。
有一次上街看戏,玲妮儿姑邂逅了她的爱情,两人一见钟情,相约每隔三个逢集见一次面。秘密还是被发现了,她爹打听了男孩的家庭情况后,逮住他们好一顿数落,说人家男孩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家里穷的叮当响,还想娶媳妇。最后撂下一句“如果你家能拿出五千元彩礼就把女儿嫁给你。”五千元,在当时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是一户农民不吃不喝十来年的收入。但为了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男孩外出打工挣线去了。为了多挣钱,男孩起早贪黑,拼命干活儿,省吃俭用。长时间的营养不良、睡眠不足,在一次高处施工时,一脚踩空,从五、六十米的高空跌落。家人在收拾他的遗物时,发现枕头里藏着一个帆布袋,打开布袋,里边装着三样东西:一张玲妮儿姑的照片儿,一双绣着一对鸳鸯的鞋垫儿,一件鸡心领毛衣,一本只有九百元的存折。
得知男孩的死讯后,玲妮儿姑依然没有哭,或许她早已麻木,是对稍纵即逝的爱情,还是对冷酷至极的亲情,抑或是任人宰割的命运?生活一切照旧,只是玲妮儿姑很少说话,很少出门,很多时间把自己关在屋里,纺线、织布、绣花、纳鞋垫儿。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玲妮儿姑她爹到处打听,想赶快把她嫁出去。这时正好媒婆上门提亲,是三家互相结亲,都不用给彩礼,俗称“转(zhuàn)亲”,就是A家女孩子嫁给B家,B家女孩子嫁给C,C女孩子嫁给A家,正好转了一圈儿。三家择定吉日后,把女儿嫁出去,把媳妇娶进来。玲妮儿姑出门前一天,到街上理发店把长辫子剪掉了,留了一个剪发头,辫子三十元钱卖给了理发店。
玲妮儿姑嫁到南山沟里,没有感情,再加上家里穷,贫贱夫妻百事哀,玲妮儿姑的男人动不动就对玲妮儿姑家暴,劈头盖脸地打。刚开始,玲妮儿姑都忍着,也不给娘家说,有一次,实在是打得太狠了,玲妮儿姑大冬天的夜里往娘家跑,跌跌撞撞,也认不清路,一直到天亮才到村口,一下子瘫倒在地上,被发现后赶快通知她家人。玲妮儿姑一见她爹娘,痛哭起来,像见到救星一样。她娘紧抱着她,也哭成了泪人,说让她受苦了。回到家里,娘给她煮了一碗鸡蛋茶,放上红糖,吃完后,她美美地睡了一觉。刚醒,他爹就催着她回婆家,因为怕她在娘家呆太久,另外两家媳妇都回娘家不回来。玲妮儿姑知道再争取也没用,同意哥哥送她回去,带着娘给她准备的鸡蛋和白面。
有孩子后,玲妮儿姑的男人脾气稍稍收敛了一些,但因为头胎是女儿,还是经常找茬儿骂她。儿子出生后,玲妮儿姑的待遇好多了,她男人慢慢学会帮她带孩子、干家务,农闲时出去打零工补贴家用,日子倒还算过得去。
再后来,女儿出嫁了,儿子娶了媳妇。前年再见到玲妮儿姑时,只见她头发花白,背微驼,脸上皱纹横竖交错。她说,现在日子好了,女儿女婿、儿子儿媳都很孝顺,外孙和孙子都上小学了,你姑父对我也好了。听到这些,我替她感到欣慰。
我们又聊到了“换头”风波,引起我俩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