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在他的《夜航船》卷四中,有一个小小的分类,叫"析名",就是把古往今来同名同姓有头有脸的人拉出来,简单列举他们的事迹。
第一个举的就是孔子的弟子曾参的事。说当时有两个曾参,一个是孔子高足,另一个是杀人犯。结果,当时信息不通,人们传言孔子的学生曾子杀了人。曾子的母亲对自己的儿子很有信心,可最终架不住人们一传十十传百的疯说,扔下自己的织布机,跑了。后来证明是虚惊一场,唉,害得老太太大概差点犯了心脏病。
细想,这事儿怪不得老太太啊,那年月的信息渠道啊。现在的年代,信息沟通如此流畅,我们不也还时时被网络上的流言骗得一惊一乍吗?
还有一则是关于汉朝刘秀的,两个刘秀,都是王莽时期的。前一个因为和皇族刘秀同姓同名,被做贼心虚的王莽杀了。后一个刘秀,就是后来的光武帝,起来杀了王莽,自己做了东汉的开国皇帝。
后面接下来还有两个韩信两个某某某某什么的,反正都是比较牛的人,翻着看了看,很长,在这里不能一一列举了。如果列举下来,有人会笑我掉书袋。
敬佩张岱的学识渊博,又有闲功夫,可以把学问做到这等地步。其实,他这个书名的来历也是很有意思的:
轻舟一叶,橹声欸乃,长夜漫漫,无心睡眠,身边又没有晶晶姑娘,坐船坐到无聊,喝酒喝到吐血,实在没事可干了,就只好侃大山吹牛玩儿,可侃也得侃出个子丑寅卯来呀。张岱就不失时机地出来了,说,小伙伴们,我写了本书,叫《夜航船》,这书也没什么牛的,就是大家看了之后,以后坐船,实在无聊,又想闲聊两句的话,这里面的内容还是很有趣的。
事实证明,这书不仅牛,而且很牛,不仅有趣,而且很有趣,以至于后世把这本书当作辞典,当作一本当时的小型百科全书。
闲,能闲出生趣,闲,也能闲掉死意。
史铁生摇着轮椅"走"进地坛公园时,大概没想过这个举动有什么用。那时,他心如荒原,寂寞苍凉,一心求死,根本没想过活下去有什么意义。但这座在他看来无比荒凉的园子,却让他慢慢静下来,想通了一些事情。
古殿檐头斑驳陆离的琉璃,散落的玉砌雕栏,被时光风蚀掉了曾经的繁华容颜,露出了本来的质地。这一来,倒衬托得四周的野草荒藤愈发繁茂自在起来。
仿佛上帝安排了这样一处场所,让史铁生去过滤心中炽热的杂念。当他的死意慢慢冷却下来后,终于想明白了,一个人的生,是上帝安排的一个事实,并且顺便安排好了它的结果,所以不必急于求成地去死,先好好活着,慢慢想,想清楚了,也就不焦虑、不害怕了。
有时间去想通生死问题的人,是奢侈的,是真奢侈。
而我们大多数人,是没这个"闲"的,也有人认为死是不值得去想的。
这是个懂得挥手,却并没学会再见的喧嚣时代。
《我与地坛》,是一部心灵的编年史。
一般的史,是从繁花似锦到荒凉败落,而史铁生这部,则恰恰相反,是从死意已决的万般无奈,到了悟生死的云开雾散,再到热烈激昂地拥抱生命,倒着来过。把从生到死的悲剧史,活成了从死到生的励志片。看他在第六章《黄土地情歌》中,对自由与爱情的赞颂,对专制与强权的不屑,对青春与美好的追忆,所迸发出的热烈与激情,与第一章中那个手摇轮椅,缩在荒园一角的人,判若两人:
"上帝创造生命想必不是根据法,很可能是根据爱""任何以自己的观念干涉别人爱情的行为,都只是逆流"。
我的书架上,多的是《我与地坛》《昼信基督夜信佛》以及许多类似的文学、哲学和其他社科类书籍,极少有现在所谓的"干货""实用"一类的。
都成了"干货",那还要不要一点"湿货"?
如果成天只看"干货",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得思想便秘症。
人是需要一些文学、哲学的经典来温润内心的,知道来龙,才能知道去脉。
我想做个自由自在的读者,也做个自由自在的写者,每天和自己对话,别人爱不爱听,是别人的事,首先得做到自己爱听。
史铁生说:"十五年了,我还是总得到那古园里去……去窥看自己的心魂"。
于我而言,书房就是我的"古园",书架上那一本一本的好书,翻阅它们,便如史铁生形容自己在园子里看到的风景:
"譬如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寂静的光辉平铺的一刻,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譬如在园中最为落寞的时间,一群雨燕便出来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譬如那些苍黑的古柏,你忧郁的时候它们镇静地站在那儿,你欣喜的时候它们依然镇静地站在那儿,它们没日没夜地站在那儿从你没有出生一直站到这个世界上又没了你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