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研究|大禹传说复合图像:大禹传说的时代演绎(上)
复合图像,是指通过具有时间线条性的多场景合并(即所谓“纲要式叙述”),或具有空间逻辑性的画面构图(即所谓“循环式叙述”)进行综合叙事的图像。复合图像所刻画的大禹传说,部分脱离并超越文本,展现了深刻的文化内涵和鲜明的时代特征,具有更为丰富的象征意义。
多场景合并型汉画像石将多个场景组合在一个画面中,构成一组连环画式的系列图像,画面的展示顺序和情节发生的时间序列大致对应。如徐州汉画像石馆藏汉画像石“大禹治水图”(图11),将十个人物三组画面融合在一起,第一组刻“尧、舜、禹三位先皇,……此画面便是讲述尧舜禅让的故事,旁边正面站立,身穿宽袍,头戴斗笠,双手按锸的一人为大禹”。第二组中间人物当为涂山之女(禹妻),左面跽坐者或为涂山女之侍女(妾),右面一人手挎包袱掩面而泣。第三组图禹妻怀抱幼子立于中间与左方来者交谈,右方禹母拄杖而听。这组画像组合,在有限的空间内通过连续的高潮片段描绘了大禹治水的主要历程:以尧舜禅让为背景,大禹受命治水;其后过门不入,禹妻苦守家中心系丈夫、照顾禹母;幼子诞生,大禹仍无暇归家,派人口传近况。三组重点突出、简洁生动的画面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结构。
空间逻辑型汉画像是在限定的石刻平面上按照一定的空间构造关系将图像要素排布展开的,通过图像的组合和呼应表现传说内容。它与单一场景图像叙事不同,不限于某个情节的表述,而更为关注画面复合后发挥的象征作用;它与独立人物形象图像亦不同,其图像内容必须限定在同一平面空间内,紧密相关不可分割,画面要素缺一不可。如,邹城郭里镇卧虎山“雷公雨师风婆”画像石(图12),上方绘一怪兽,头有双角,双目圆瞠,长须,口衔长蛇,蛇口下有一团乌云,当为云电之神;左下方一人口吐风气,当为风伯;中间一人双手持轮形物,当为雷神;右下方为一蛟龙,象征雨师㉟。雷神和风神中间人物头戴斗笠,赤脚朝左行走,即为大禹。这实际上是一幅“众神助禹出行图”,象征大禹治水过程中获得风雨雷电诸神的辅助和导引。又如,江苏铜山区苗山东汉墓墓前室南壁门的“炎帝升仙图”(图13),画面“上方刻一月轮,中有玉兔、蟾蜍,旁刻炎帝引凤升仙。炎帝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持木锸。史载:‘以火德王,故号炎帝,作耒耜,故曰神农。’炎帝还是药神,图下部刻神牛衔灵芝草药”。这里“炎帝升仙图”的命名和解释是值得商榷的。现所见汉画像石中的炎帝主要有两种形象:一种是手执耒耜、教民耕作的形象,如武梁祠中炎帝神农身穿紧身衣服,头上没有冠;另一种是手持禾苗(药草)的形象,如四川新津石馆中的神农和仓颉画像,以及沂南北寨中的仓颉神农画像石。“炎帝升仙图”却与此迥异,反倒与武梁祠中的夏禹形象近似,而且画面显示的人物形象腿细赤足,与《庄子》《韩非子》所描述的禹形象相合,右手持锸亦是禹的标志,因而此图所刻人物更接近传说中的禹。图中禹肩生双翼,作步行状,左手以绳牵一大鸟,右下方又有一怪牛口衔仙草,右上方一轮明月内有蟾蜍和玉兔。这幅画很明显以升仙为主题,明月象征着天界,长尾丰翼的巨鸟和蛇尾长翼而长角弯弯的牛则是象征着禁忌和不祥的恶兽,禹一边以绳揽系大鸟,一边持锸作刺扎状,似阻拦幽冥恶兽惊扰墓主灵魂或吞食墓主用以升仙的灵草。这幅画面中的禹充当了“守护者”的角色,保护着地下世界中的死者不受邪恶灵怪的侵袭。类似的守护者形象还见于马王堆1号汉墓第二重棺上,或为龙,或为人身龙首,或为人身兽首,其中就有守护者与公牛搏击、用绳牵鸟以及吞蛇的画面。其他如萧县圣泉乡圣村出土的锤牛图,陕西绥德黄家塔7号汉墓的射牛、斗牛图,也都有拦截恶灵的意义。在汉代民间信仰中,禹是行神,睡虎地秦简和放马滩秦简《日书》中有“先为禹除道”“为禹前除”,马王堆汉墓帛画“太一将行”图也有“禹先行”,意思是出行时让禹开路保平安。所以,“炎帝升仙图”实际上要表达的是大禹驯服恶鸟和凶牛、扫除升仙障碍保护地下死者的象征意义,应该改名为“大禹前除图”。与该图含义相近的还有山东临沂白庄汉墓画像石(图14)。该石“画面上一山神操一长蛇,腿间一壁虎;中为神农氏,头戴冠,两肩生翼,两侧各有一鸟,神农两手抚耜而立。下一长喙鸟首、兽身;下二着长袍戴冠者,一人荷棨戟,一人持便面相对而立”。中间形象被认定为神农,仍是大禹形象的误读。图中的大禹肩生双翼,脚踏神兽,耜指兽背,正如《论衡·无形》所云:“图仙人之形,体生毛,臂变为翼,行于云,则年增矣,千岁不死。”俨然已是一个仙人的样子了。大禹以耜拄压着下方巨大的怪鸟,与控制着象征阴间凶恶的蛇的操蛇巫觋相呼应,共同承担着祛除神怪以帮助墓主人升仙的功能,亦是保护者和驱邪者的形象。
空间逻辑型的大禹图像还有一类内容是墓主人通过模拟为禹,表达死后升仙的愿望。如,肥城栾镇画像石(图15)“画面左上部为胡汉战争,胡卒放箭,汉兵执刀和钩镶相对;右上部为车骑出行。下部为楼阙,楼顶上刻执筚、放犬的狩猎图,顶侧刻伏羲、女娲;楼上乐舞;楼下主人杖物而立,旁有二人执笏躬身,一人执物戏犬”㊻,俨然墓主人生前生活场景与死后向往世界的结合。这段引文关于楼下主人“杖物而立”的描述不够准确。仔细观察,站在楼下中央位置的这位人物,正面朝前,戴冠似笠,背披蓑衣又似羽翼,双手扶双刃锸,这个形象应该就是大禹。墓主人之所以模拟大禹,是因为“在汉人眼中,禹不单单是人间治水的圣王。他为治水,曾溯河源,到过西王母所居的昆仑山,甚至以西王母为师。因此,要往昆仑求仙,禹是最有资格的领路人”㊼。《焦氏易林·讼之家人》云:“戴尧扶禹,松乔彭祖,西过王母,道路夷易,无敢难者。”㊽正是由于当时的人们相信禹具有役使鬼神的能力和仙气,所以汉画像中的墓主人就模拟为禹或者借助禹祛除升仙途中的种种险阻。另有两块画像石也是墓主人模拟为禹,一是山东济宁微山县夏镇画像石(图16):“画面左侧上方为西王母,头戴胜杖端坐于高座上,向右有玉兔捣药,九尾狐衔食,羽人手奉灵芝草或不死药,三足乌衔食站立,周围还有蟾蜍、羽人、飞虎等;……画面右侧为风伯正在鼓唇吹风,其下是神农氏,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赤露双腿,手扶耒耜,肩扛农具。”㊾这里大禹再一次被误解为“神农氏”,但根据其形象特征仍可判定为禹。一是徐州汉画像石艺术馆所藏一幅画像石(图17),画面上部中间偏右方有一人头戴笠,身披蓑衣,手中执锸,当是大禹,大禹的左侧为两羽人乘一龙,驭一龙,左下方亦有两羽人各骑一兽,皆往西行,而画面最左侧跽坐者当是西王母。根据图像内容,此图或可命名为“大禹出行图”。这两幅图和肥城栾镇画像石一样,都直接表现了大禹与西王母的关系,将墓主人拟画为禹是希望通过禹的法力辟除险阻,抵达昆仑西王母处,进而升仙成功。在墓主人模拟为禹的汉画像石中,同一平面的各个图像彼此呼应,通过空间逻辑的构建共同表达主题思想和设计者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