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老兵（连载3）

             ●古野

九

看分子们的坦白会开得很准时，且人数越来越齐，民兵营长试问几个分子，都说这样很好很好。这天没啥杂事儿，他想实地了解了解。又一夜，民兵营长悄悄地坐到了僻静处，听着听着，也听迷了。真都是些新鲜故事啊！

又是豪杰的带头坦白，他开说和王若琳的恋爱经历，那会儿还在抗大，俩人很爱一块儿说话。王若琳是开封北仓女中毕业，那所学校出了好几个首长的夫人。而他曾在河南大学上学，都是河南老乡，铁塔牌学生。到后来，一天不见面都像丢了魂。当说到王若琳牺牲时，他忍不住呜呜呜啼哭了起来。也是这时候，似乎为了调节气氛，武功站了起来，说：“我不信啥革命感情，你是在编假话诓大家哩，不就是狗恋蛋嘛！”豪杰擦了一把泪，看着武功说：“你个野地的石头块儿，屙屎擦屁股也涩大肠头，只知道吃酒喝肉乱搞女人，怎会懂得啥爱情？”武功摇头哈哈冷笑说：“豪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算盘，回来养伤那不假，您哥给你找个漂亮女人，你就盘到家了，叫啥脱节，你为啥就把埋到太行山里的王若琳给忘了呢？快坦白！”

底下的分子们也有人助威武功，吆喝着：“对呀，说说，为什么把烈士给忘了？”“你是不是在编假话？”“皮司令派人来找你，你为什么没有跑到嵩山找人家，你脱节看来是名副其实的！”

民兵营长心里笑了，今天的分子之间斗争会要斗出来结果了。他大步走到台上，大声说：“张豪杰，你要老实坦白，你和王若琳恋爱是不是假的？你贪图地主阶级的腐朽生活，才伤好没有归队？所以皮司令两次派人请你去，你是不是有意躲避的？”

豪杰向民兵营长鞠个弓，说：“我说实话，皮司令两请我，真的没人给说，我那会儿长跑开封、西安，舞揽生意，也可忙呀！第二次，是老婆快生了，我带她跑皇协军住老丈人家了。不信，你问问武功？”武功说：“豪杰说这是真的，他哥交待过了，任何人都不能把皮司令请他的事儿告诉他，从谁那儿跑风，就赏给谁一粒花生米，打发到阎王殿里去。”豪杰说：“也确实是家里生意离不开我，日本人都打倒咱这了，我哥当个乡长，事儿稠得很啊！”

民兵营长说：“你说老实话，你想不想回部队当你的领导了？”豪杰说：“我不咋想回去了，害怕丢了小命！”民兵营长大声说：“看看，看看，暴露了，还是为了追求享乐腐化的资产阶级生活，丧失了革命的斗志！”豪杰说：“老营长，我能不能说实话？”“好，你说说，我听听，看你是不是拐弯抹角来掩盖自己的思想变质了？”豪杰说：“真不是呀，我太爱我老婆、孩子了！”

民兵营长呵斥道：“革命的紧要关头，多少革命烈士抛头颅洒热血，不要小家要大家，你的骨子里却把民族利益放到了你个人利益之下，这是什么思想！我们的共产党白培养你了，还是个抗大毕业生，还是个曾经的优秀指战员，不是脱节是什么？”一会儿，豪杰出了一脸汗，说：“营长的批判，真实触及到我的灵魂里了！不过，我还有话要说！”武功捋起了袖子，笑呵呵地大声吆喝：“叫他鳖儿货说，我就看他老实不老实？”

下边又有人带头呼起了口号：“打倒变节分子豪杰！豪杰不倒，真理难找！”分子们也跟着呼起了口号，把斗争豪杰推向了高潮。这种变化，完全跑出了豪杰的策划。豪杰毕竟是经过事儿的人，他并没有惊慌失措，很认真地说：“我既然是坦白，就一定要完全彻底，我还有话要说！”民兵营长说：“说，我看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豪杰笑了，笑得有点害羞，幸亏是夜晚，没人发现他的脸色已经涨红了，他说：“你们大家可能不相信，我哥让人给找的女人，太像王若琳了，渐渐地，我就把她当成了王若琳，害怕她受一点委屈！还有她生的孩子，我也当成了王若琳生的。”

民兵营长说：“一派胡言乱语，天下哪有恁巧妙的事儿？”豪杰说：“报告营长，完全是实情，我后来问过我哥，他说是按照我带家里王若琳的照片，调动亲朋好友给我物色女人的，还要求必须得有点文化背景！也怪，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连说话都像似王若琳又活了过来！”看下边戏不好再继续唱了，民兵营长说：“好了，你们继续灵魂深处闹革命，我还有点要紧事儿，先走了。”说过，他匆匆离开了，心里还嘟囔着，这种会，听不烦，好，真是好!

十

在五类分子们强烈要求下，斗争会时间就延长了。都很有兴致嘛，也该民主一回了。豪杰过去安排，十点钟必须结束，不耽误第二天的劳动。井上活儿重，危险，不能有半点儿的疏忽大意。分子们中的能干家，都在井上轮班干呢。

可他发明这种巧妙的斗争方法，竟然成了大家一种乐趣活动，每个分子不同经历的故事，都想听听。现在又没有什么太吸引人的书籍看，这不跟看好书一样吗？同伙见他就提出请求，让会议适当开长些，豪杰也心里不免痒痒的。于是，他就趁台阶下驴，斗争会延长了一个小时，夜里十一点准时结束。太吸引了，尤其在军统干过的有俩人，说起的经历，都是提心吊胆的故事啊！

只是这一段，豪杰不知道是年龄大了，还是清闲日子过久了，猛然承担起王支书分给工作的缘故，每天都感觉出了累。根据抗日那段时间曾经的习惯，有点小空，就闭上眼睛小眯片刻，准会减轻些疲劳感。可这会儿，经验失灵了，仅不住哈欠连哈欠。他发现，打哈欠也似会传染，你打了，他也打，一个一个传，都像过去的大烟鬼烟瘾发了呢。于是到了井上干活儿，轮到他蹬摩天轮，在节拍号子声里，他就跟着感觉走，双手扶横杆，闭眼做会儿小梦。可这天轮到他下井工作，就没了闭眼机会，那是个深得莫测地域。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警惕着事故袭来，一点都不敢麻痹大意的。

明朝时老祖宗做下的深井，昔日时，一块大石板盖了大井筒，只露一个圆形井口，支着个两搅大辘轳，只有到了大旱天，人们才那儿排队搅水。上边看井底，圆月亮一片光，忽闪忽闪。只是这次熬井，人们才看清了井筒的真面目。井筒一丈方圆，可见老祖宗们做井的智慧和辛苦。

这次下井干活儿，有老师傅指导，入井绳头处，挽编了一个保险座，屁股坐在绳窝里，腰间固定有保险绳，两只脚脖也被拴到了绳窝里。每人下井时，绳捆索绑的，同时下两根井绳，一根是把握方向的，省得中间转圈圈，三十多丈深的井，细心没大错，人命关天啊！

豪杰今天下井，入井口一会儿，他又开始观看圆圆的井筒，绿色的苔藓覆盖了表面，上下陡直陡直的。他暗里思索，老祖宗那会儿，一切都那么落后，这么粗的井筒怎么还打得这么直呢？他设想了几种办法，从上边提溜个线锤，然后每天测量中心到周边的距离，还有就是沿井壁吊线把握垂直度……很快他就进入小迷糊了。一直快到井底搭做的木板平台上，人们叫喊，他才连打了两个哈欠，清醒过来。

井内平台到井底，还有一丈多深，四根推杆固定在一个中心钢锥杆上。人叫着号子推动推杆转圈，促使钢锥旋转，搅动底部泥沙，待锥底泥沙满桶时，提升上来。如此督促井中间向下延伸，一直凿到旺泉处，再下木盘固定。下盘即底部设柳木圆底，上边用砖摆砌，既顺畅了泉眼水路，又防止泥沙淤堵，然后再彻底清除井内的浑水泥沙，使井内清泉长流，淘深井和滩地浅井一道路数，只是困难了许多。

请来的专业师傅指导下，工程进展着，也给人们带来了希望。师傅经常用他经历过的淘井奇迹给大家鼓劲儿。某村钢锥拧碎了地下一块石头，翻花泉即刻就涌了出来，他说这是淘井者的大兴。昔日淘井，还专设井龙王爷牌位，每日供奉，盼望开恩能遇到旺泉。现时破除迷信了，可人们内心里仍然有那份期盼。

已接近热天时节，井下却散发飕飕的凉气，豪杰不由来了精神气。干活儿多少年磨练过来，人家能干的，他膀大腰圆正壯年，也足能硬帮帮地顶下来。豪杰呼喊着号子，带领大家推动推杆，促进钢锥循序下旋。在嗨来嗨约的号子声里，周身便也产生些热量，驱赶走了阴阴的凉气。当然，该休息时，也要喘息喘息，说几句荤酸类的笑话。但是，也有要大家遵守纪律，烟瘾再大的人，都不准吸烟，不准言谈犯忌讳的话。虽然井筒很宽敞，还有风机往下送着风，可毕竟井太深，空气流通仍然不算顺畅。那会儿，村子里还贫穷，中间也没有贴补吃食，何况都是分子们，此也象征性的一种劳动改造，有人带下来几块馍馍，趁休息时咬上几口，渴了，上边卸下的有轮流烧的开水，已经放凉了，喝两口补充些水分。

这天井下的程序，豪杰就要过完了，天快昏黑时，井下已经完全黑洞洞了。豪杰点燃马灯，督促人们一个个上井。上边蹬摩天轮者开始了最后的忙碌，通过摩天轮上的绳子一个个吊出底层工作者。看大家都一一上了井，豪杰很负责任地收拾了场地，最后一个上井。他坐上了绳头的坐窝，特别拴好了脚脖的绳子，手脖的绳子，小绳拴牢了马灯，两手抓着井绳，便摇响了要上升的铃铛。

今天，他感觉特别的累，上升的绳子慢慢提他离开了井下。不知道怎的，他思念王若琳的开关又打开了，这是斗争会以来，经常闭眼就能产生的一种幻觉。他背着已经负伤的王若琳，在树丛里跑啊跑啊，耳朵边日本鬼子的枪声激烈地响着，突然，他发现了几棵连翘，花儿开得黄灿灿的，他探着身子，伸手去抓那花儿。他知道，这些花儿可以消炎杀毒，那是可以临时治疗亲爱者伤痛的。也是这时，他的双手离开了抓牢的绳子，失去平衡，身子歪了一下，屁股从坐窝里出来了，他不由地“啊”了一声，回到了现实。

现在，只有两只脚脖被捆绑着，他的头朝下晃悠着，他挣扎着，想抓住主绳子屈起身子，但试了两次，毫无结果。他冷静地想到了，不敢再继续做那动作了，如果拴脚的绳子再挣脱，自己掉下深井，一百多斤就交给阎王爷了。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任由绳子徐徐地上升。身上的冷汗不由自主流了出来，衣服很快也湿透了。

他被拔上井口时，让干活儿的人都惊呆了。都说他的命真大，当年挨日本鬼子一枪，阎王爷放他了一马。这次，阎王爷又放他了一马。当大家以笑话评说他时，他却涌出了两眼热泪，他在心里说，如果能以自己的死换回王若琳的生，自己也甘心情愿。王若琳，多好的人啊！

十一

人说豪杰命大阎王不收，好些天，豪杰改了爱说笑的活泼劲儿，一直沉默寡言。他给王支书写了请假条，说精神上似乎出了点问题，需要调整一下。王支书还专门看了他，买了一斤酥饼，安慰了一下老革命，让他歇上一个月，让民兵营长工地去看摊。民兵营长也曾是个抗美援朝的老兵，当连长复员的，都是部队里捶打出来的，招呼那个工地王支书完全放心。

豪杰让女人给烙了好些油馍，说要出去散散心，害怕得那没意思病。妻子也是文化人，知道男人说的那是抑郁症。这些天，看男人好像成了呆子，她也害怕他真的病情加重，一家的日子怎么往下进行呢？她提议，让大儿子杰林跟着他，也好前后有个照应。豪杰头摇得像似拨浪鼓说，完全用不着，从小卖蒸馍，啥事儿都经过，心放肚子里，我就是出去走几天，村里也开证明了，现在形势大好，不是小好，门不闭户，路不拾遗，等我心里郁闷气排除了，一定会尽快归来和你会师。

女人懂得男人，他的魂，还在抗战时那些山村里，等他找回了魂，就该安了心。解放后多少年了，豪杰梦里有时都喊战友的名儿，他悔恨当年没有坚持到最后。给她说起来，总是长吁短叹的，尤其王支书让他管理分子的事儿以来，更是没少听到他的叹息声。孩子闺女都大了，他们的前途在哪里？当爹的不能不考虑啊！越想现实，豪杰云里雾里这么多年就越后悔，他很想给最亲密战友说说话，可行云流水的岁月，战友们都去哪了？跟谁去说心里话？就又想起了王若琳。

当年，他躺驴车回来了，那都是太行山里弯弯曲曲的不平路，而这次，买了火车票。他清楚地记得那里的地名。从邯郸下火车、转汽车、后来步行，进入了大山里，凭着印象，他竟然找到了神仙峁，一座被几个山头围绕的大山包。寻觅半山朝阳处，在一棵粗壮的古柏树旁边，找到了他亲自封土的坟丘，不知道谁在那竖起了一块墓碑，他爬到上边企图读出些内容，大概由于凛冽山风磨损吧？上边的字已经有些模糊了。

没错，王若琳应该是在这儿长眠着。豪杰想着她当年美丽稚嫩的脸庞，两眼禁不住滚出了泪水，他从随身背包里掏出还剩下的油馍，还有一包专买的饼干，摸出了山下村里买的祭品，小心翼翼打开纸糊盒子里的檀香，摆放坟前，火柴点燃了金箔、檀香，开始跟王若琳说话了：若琳，这么多年了，我心里你一直活着呢，我们成了家，有了孩子，这两年想想，那都是梦啊！我真的是太想你了，你希望我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国家民族撑起一片天地，可我糊糊涂涂走过了这么多年，我对不住你！糊涂糊涂糊涂啊！

豪杰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他的哭声越来越大，山谷里还有了回音。此地，是个非常偏僻之地，已被树林遮掩。憋在心里多年的冤屈，逐渐地释放了。他哭了会儿，又给王若琳说起了心里话：若琳呀，当年我挨了日本鬼子一枪，一时半会儿害怕好不了，医疗条件又跟不上，组织上怕我彻底残废，用驴车把我送老家治疗的，通讯员刘浩淼赶的车呀！后来，我哥用计策害了我。他按你照片找个叫香玲的女子，让我们成了家。我心里竟然把香玲当是你了，我时时刻刻都在想，我不能再次失去你。一年一年，就这么过来了。我太糊涂了，那会儿伤一好，就应该还找回部队的，但是，我没有。后来，为养家糊口，就迷到家庭生意上了，我错误地认为，咱们就一起过好日子吧！最不应该的，皮定钧司令员两次派人找我归队，我国民党那哥从没有告诉过我，还有三个我们的同志被武功给活埋了。从解放到现在，我一直都在想，我过去的功劳，应该让位我的罪过，我就站到五类分子行列里，以消解自己的罪责，这样，我的心才平静一些。我在心里检讨不是一两次了，夜深人静时醒来，就想，我对不起党的培养，对不起你！虽然自己的命保住了，可还给咱们的队伍带来了罪孽。想起来，我就想扇自己的耳光呀！

自言自语着，豪杰真的扇起了耳光，呱唧呱唧的响，他想这是让王若琳看的。说得累了，他就躺在了朝阳处，呼噜呼噜睡着了，那是心里的憋屈倾泻过了。

山风“呕呕”地叫唤了，豪杰感觉到身上有些凉了，他起身到附近薅了几堆白草，摊在坟丘前。他又附近转悠了一会儿，找到了一根胳膊粗细的枯树干，崴掉枝稍的树干放到旁边护身。他钻进了草堆里，心里对王若琳说：像咱当年行军野外宿营，我就躺你边上了，我还保护着你！若琳，你有什么话对我说，随便说吧，打我、骂我，我都完全接受。

这是刻骨铭心的一夜，豪杰躺在王若琳旁边。梦里，继续检讨自己多年来走过的路。他似乎又回到了年轻时候，似乎又回到了部队，见到了通讯员小刘，还有一个个兄弟般的战友，大家打仗，大家唱歌……

大半夜时分，附近狼的吼叫声，把他从草堆的梦里唤醒了，他坐了起来，盼望王若琳也坐在他的旁边，但是只有林涛的呜咽，陪伴着野狼的凄厉叫声。他伸手拿了那根树干，等待着与狼的搏斗。终于，狼没有前来骚扰他，他又躺回了草堆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睡着了，又和王若琳说起了心里话。直到喳喳的鸟叫，才促使豪杰从草堆里爬了出来，他想起了梦里和王若琳的对话：“你知道小刘后来到哪里去了吗？”“不知道，他来看过我的，在我前边树立了一块石头，哭着走了，就再也没了他的消息。”“儿女们还都好吗？”“山村里日子虽苦，但比起我们枪林弹雨里那会儿好多了，他们都上了学，也长半墙头高了，我常给他们讲咱们打仗的事儿，讲当亡国奴的苦，也说过你，让孩子们以你为榜样，将来能为国家富强效力！”“我也老想小刘，那孩子成熟了……”

那会儿，豪杰就想，等天亮了，附近的乡镇走一趟，买点宣纸，石碑上打出拓片，许能认出上面已经模糊的字，许能知道小刘的一些信息。还是上黑石关中学的时候，他跟人学打过拓片，知道操作的程序。辛苦跑路不算什么事儿，这些年都锻炼出来了，等豪杰把宣纸贴到湿过的石碑上以后，碑上的字就看清楚了。碑是1958年立的，果然是当年他的通讯员刘浩淼，而且名字前还留下了部队的代号。豪杰高兴了，连忙记下了小刘的部队代号。他想，有机会时兴许还可以联系上呢，他可以给自己做证明的，当年确实是负伤归家，不是脱逃。想到这儿，豪杰心里有点高兴了，他觉得，这是王若琳在暗里帮助自己呢！如果不是梦里她说小刘来看她了，他怎么能够知道小刘在哪个部队呢？小刘是他给带到部队的，在延安的时候，他带连队把守隘口，碰到小刘到连队讨饭，就把他留到了身边，那会儿小刘还小，就让他当了通讯员，他教他识字，给他讲古书，心里当小刘成了亲兄弟。

又返回驼岭村子时，豪杰的内心里就有点暖和了。

古井淘好了，县水利局给配上了深井泵，老百姓甭说有多高兴了，到处传说王支书为村子里谋了一个大福利。王支书自然很高兴，他没忘记豪杰的贡献，私下里对豪杰说，如果你能给老战友们联系上，如果能恢复党籍，就让你加入到支部里来。豪杰还是摇了摇头，脱离部队这么多年了，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儿啊！

不过，他还是按照一个共产党员要求自己，时时处处存正心，行正事儿，亲正人，读正书，这也是他一贯教育儿女说的话。

不久，因为大儿子杰林，豪杰竟成了一颗耀眼的大明星。

十二

那些天，洛河正涨大水，大儿子杰林去县城办事，豪杰叮嘱他，让给买本最新的地图册，豪杰正想法联系当年的通讯员小刘，如果知道底细了，好在地图上确定位置。

那会儿，这段洛河上，还没大小桥，过河需要乘木船。他吩咐大儿子：杰林呀，洛河正大涨呢，你千万不要游泳过河，虽说我教你成了好凫手，可水流太急。我给说过，黄河是面恶心善，游泳会扒叉几下，就能救命；洛河可是面善心恶，地下藏的旋涡能吃人。千万不敢耍烧包！

豪杰懂得大儿的脾气，也如他年轻时，有股子英雄豪气，胆子很正。驼岭村里常缺水，张杰林每次去黄河边、洛河边，都要痛痛快快游游泳，还说这是洗个澡，趁机搓掉身上灰土。省进澡堂两毛钱。这天吩咐过儿子，豪杰还是不放心，生怕儿子给他戳个事儿。又交待同往县城的本家兄弟，让盯好杰林，杜绝水里冒险。

县城里一天无故事，走着走着，杰林就脱离了监督他的一双眼睛。转美了，也办完了事儿，独自走到了洛河边。如果在平时，他举着衣服踩水就游过洛河了，到对岸还能洗洗澡，可今天不行的，洛河涨满了两岸，有的浪头半人高。只有老老实实的，乘坐船只了。开船了，船儿大树叶样在激荡的水里飘流，扳舵师傅边调舵把，边呼喊船工哪边使劲儿，船儿晃晃荡荡朝对岸斜去。船工们一脸脸冰霜，训斥大家都坐好位置，石头蛋样要一动不动。张杰林坐得靠外，观看着湍急流淌的河水，许多柴草和着白色的泡沫，打着旋从船边下泻，果然与平日不太一样。张杰林正思想着，突然听到了对开船上的吆喝声：“都不要乱动！都不要乱动！”但已经传来了船上的惊呼声：“哎呀！哎呀！……”

往对岸的船，装满了学生娃。那是邻县组织几十个学生参观康百万庄园了，没想到河水涨得这么凶猛，船头掌舵的让分两船过，老师想让一船撑过。船头儿宣布了政策，坐到原地一动不动。如果都能按照他说的，船仍会平稳过去，但是这些小孩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汹涌的河水，尤其船到河当中，几个大浪冲来，孩子们害怕就乱挪动。船工越喊他们越害怕，大家就越乱动，一个大浪推来，船儿就翻了个儿。河里响起了救命声，一声一声让人心惊。

翻船的情况，张杰林很清楚看到了眼里，他把手里的提兜递给个熟人，那里装着地图册。裤子、上衣一甩，就扑进了河水里。人们看见他，真是个好凫手，一条大鱼样朝飘着的孩子们冲去……

那天，张杰林一个人救出了九个孩子，他的英雄形象被许多人看到了眼里。救人结束，他寻找了衣服，找到给父亲买的地图册，默默地回到了家里。同船上本村个人，已先把张杰林的事迹传到了村里。张杰林回家比别人晚一些，张豪杰已到村口迎接他，要像当年迎接战场上打胜仗的战友一样，他早已心里念叨了：像我的儿子，像我的儿子啊！他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儿子的气概感动他了。站在村口路胡同上的梯田上，看着儿子雄赳赳的样子，他从坡道上下到了路胡同，接过了儿子的提兜，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巾包裹的油馍，说：吃吧，今天你做得很好！

次日，记者找了村子里，采访救人英雄张杰林。记者问他，那会儿，你为什么有那样的勇气？杰林笑而答，都是俺爹教导的！记者再追问，知道了豪杰是抗日的老英雄。这下子，记者抓住了报眼，回去呼呼啦啦就写了一篇大通讯，就要着急地往省报送。可到宣传部办公室加公章时，被部长给挡住了。部长说，原因有两个。一，这是事故，还要追究县里责任的，不能慌忙上报纸，以免把好事办成坏事；二，阶级斗争还在年年讲月月讲，杰林的爹如果是抗日名英雄，县里早就知道了，抗战时，国军、八路军都参与了。根据当前形势要求，还需要认真斟酌呢。

宣传部长高度的阶级斗争观念，挡住了豪杰和儿子杰林的出名机会，因为很快就知道了豪杰属于脱离了八路军的人，那会儿脱党和脱节还混沌到一块儿，谁也说不清他是不是应该划到分子一类里。不过，王小本支书对这事儿很有意见，自己村里的年轻人救人，应当受奖，不能就这么样不吭不哈的就过去了。他找到了公社杨书记，说了想法，如果县里这样弄事儿法，正气不领，还促使邪气上升呢，对村子里阶级斗争形势非常的不利。

杨书记是上任的县委宣传部长，他想了想，王支书说得很有道理，功过不能和历史问题混淆一团，如果自己还是宣传部长，决不会这么处理的。他设身处地思考了几天，没有给县里汇报，就找到了驼岭村，找到了王支书，和王支书一起见了豪杰。在他们心里，豪杰是个很不简单的人，真刀真枪与日本鬼子拼杀过，还光荣负过伤，和他们这些从没上过战场的干部相比，他觉得似乎偷了豪杰们种树的甜果子。人家现在没有争过啥，总觉得没有伤好未返部队心亏欠似，与五类分子一样接受了专政约束多少年。

杨书记让人把豪杰叫到了大队部，态度很和蔼地问：这次，你儿子杰林为咱们公社争光了，我代表公社感谢你教育出了这么好的儿子。另外，我想问一下，你有什么要求，请说一下，我定尽力而为之。豪杰笑了，说：这么说，您来这是为了给点奖励？王支书说：杨书记是有这么个意思，甭客气，你就说说吧！

豪杰迟疑了半天，看着杨书记说：好，咱们商量商量，能不能让我恢复党籍？那会儿我回家养伤，特殊情况没有归队，确实也不知道咱们这有地下党，所以党籍就给晾到了那里。王支书知道，豪杰心里想的什么，如果党籍能恢复，以后许多事情就能慢慢解决了。支书把豪杰的心事说给了公社杨书记，杨书记毕竟是经事儿多的老干部，说，那可不好弄，恢复党籍是件严肃事儿，不是谁一半句话就能说定的，需要内查外调，需要老婆子纺棉花慢慢来的。在我的权限内，只能在社办企业给安排一个工人，这就算对你儿子的英雄行为进行奖励了。

豪杰心里也明白得镜儿一样，组织上的事儿，权力所限，不能强求，马上想到，小女儿没能上中学，就让她去学门技术吧！大儿子马上就要成家了，婚事儿也定住了，稳定住过日子就行。当下，杨书记也就拍了板。

不过，经过这场事儿，豪杰心里也活动了起来。到处都搞阶级斗争，自己真的成了疑似阶级敌人，关键是没有人能真正站出来，证明自己真是当年作战负伤回来的。如果能找到当年的通讯员小刘，自己的境况许会往好处走的。一定想方设法，人托人，面托面，想法找到小刘，只要他活着，就是自己的运气啊！

古野，原名张鑫琦。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民协会员，郑州商学院客座教授，郑州市作协原副主席，巩义市文联原主席。1973年始业余文艺创作，在《人民文学》《莽原》《中华文学》等多种刊物上发表过小说、散文诸多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河洛沉梦》《神州甲富康百万》《拯救温情》《大商赋》等四部、小说集《神戏》《丽人行》、长篇散文《史说大商康百万》及散文集《河洛圣地》、电视剧剧本《活财神康百万》及电影剧本《2012》等四部。有作品入选《中国著名作家作品选》、《中国实力派作家精品选》等多种图书。主导编纂了《巩义民俗志》等书籍。曾获省民间文学金鼎奖，获过《中国作家》中篇小说奖，多次获郑州市优秀文学艺术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