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这篇小说发表于《长城》1985年第2期，是贾平凹早期比较重要的一篇作品。这个小说一发表也就引起了较为强烈的反响，获得了该年度的《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优秀的作品往往具有穿越时代的魅力，这篇小说，即便放在今天，我们会发现，也依然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从我个人的阅读感受来说，我比较喜欢贾平凹这一时期的作品，在我看来，这一时期的作品，既褪去了他早期作品的青涩、清新，在语言上显得浑厚朴拙，在篇章结构上也是匠心独运，同时，又没有他之后作品在意象、意境营构上多少有一点的神神道道的气息。《天狗》这个小说，也可以说是一篇颇能代表贾平凹这一时期创作水准的小说

《天狗》这个小说的故事框架并不复杂。小说讲述丹江东南一个堡子里几个人的人生聚散。堡子里三十多岁的单身汉天狗跟着井把式李正做学徒，他喜欢上了比自己大三岁的师娘山月。后来井把式打井时候重伤致残，为了让家庭能维持下去，井把式做主，让自己妻子山月招夫养夫，在不和自己离婚情况下，让妻子嫁给了天狗。天狗过来维持了一家人的生计，却始终不和山月同房。最终，井把式李正自杀，寻求解脱，也成全了天狗和师娘。这样一个看上去并不复杂的故事，如何能讲得让人念念不忘，考量的是作家的文学能力和故事能力。对于如何讲述故事，贾平凹显然有自己的认知，他说：“我略悟到，愈是别人都写的，尽量少写，愈是别人不写的，详细来写，越是要表现骇人听闻之处，越是笔往冷静，不露声色，似乎随便极了，无所谓极了。这种大涩，大冷，铁石心肠，才能赢得读者大润、大热、揪心断肠吧。”（见《关于<冰炭>》,转引自，唐先田：《写不尽的世态风情——略评贾平凹去年的几个中篇》，《安庆师范学院学报》，1986年第3期）从《天狗》这个小说来看，这个小说的魅力，很大程度上也正是在作家的详略安排中凸显了出来。

小说故事基本是围绕天狗和师娘山月、师傅李正的关系展开的，这一系列情节显然也是小说很明显要表达的一个重要主题有关，即情感与道德伦理冲突。在这一部分的情节设置上，我们可以明显发现，贾平凹详细书写了天狗对师娘山月的依恋，甚至大胆的情感的表达。天狗是孤儿，又没有娶亲，所以，虽然师娘只比他大三岁，但是他在师娘这里，却能体会到母爱和女人之爱的双重感受，小说也非常详细地写出了天狗对师娘的这种复杂的情感和依恋。“天狗看见师娘落泪，心里就怦然做跳，默念这是一尊菩萨……师娘待他总是认作没有成人的人，一只小狗。他就圆满着师娘的看法，偏也就装出一脸混混沌沌天地不醒的憨相。” “天狗在这女人面前，体会最深的是‘骂是爱’三个字，自拜师在这家门下，关系一熟，就放肆，但这种放肆全在心上，表现出来的却是温顺如猫儿，用手一扑索就四蹄儿卧倒，也似乎甘愿做她的孩子，有几分撒娇的腼腆……”这个地方，出现了月食现象，女人们通常都要在这个时候出门驱赶天狗的。为了看师娘，天狗也专门跑出去看女人们在江水里搅擀面杖。见到了师娘，听到师娘的歌唱，天狗“心上电一般酥酥通过”，还“颤颤”地叫了一生师娘。因为听了师娘的唱，天狗“今夜心里太受活，见了师娘越发不能自控”，甚至还开始唱歌来表达自己对师娘的感情。在井把式对天狗说了招夫养夫的打算后，小说又强调了天狗对师娘的感情，“天狗喜欢这女人。女人的一个腰身，一步走势，一个媚眼，都使他触电一样地全身发酥，成百上千次地回忆着而生怕消失……在这菩萨面前要作出孩子般的腼腆和柔顺。”从上述描写可以看出，作家在前面把天狗对师娘山月的复杂的感情非常充分地呈现了出来，而且，也正是出于对师娘的感情，天狗接受了井把式招夫养夫的提议，正式承担起了井把式一家的家庭重担。

不过，饶有意味的是，天狗原本对读者敞开的内心，在他接受了招夫养夫的提议以后，就封闭起来了。作家不再不厌其烦地描写他对山月的感情，对山月的想法。天狗承担起井把式一家的家庭重担之后，又通过养蝎子致富，让这个家庭重新光鲜起来。不过，天狗却始终没有和山月同房。甚至，在井把式、山月都多次主动表示，要让山月尽作为妻子的责任的情况下，天狗还故意装糊涂，以至于山月问他，“天狗，你是真的什么都不懂，还是和我打马虎眼?”在山月倒在他身上后，“天狗怎么处理这女人?曾经是女人面前的孩子的天狗，现在要承担丈夫的责任了吗?天狗昏迷，天狗清白，天狗是一头善心善肠的羊，天狗是一条残酷的狼，他竟在女人头发上亲了一口，把颤栗的菩萨轻轻放在了凳子上。”作家依然没有交代天狗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坚持不和山月圆房。不过，“天狗是一头善心善肠的羊，天狗是一条残酷的狼，”这句话，显然颇有意味。后来，在天狗多次坚持不与山月同房后，山月决定让天狗离开，给他娶媳妇，又最后一次向他要求，自己要尽作为妻子的责任，因为自己和井把式欠他的债，太多。面对山月的要求，小说依然没有写天狗的心理，而是写了他的一个外部动作，“天狗痛哭失声，突然扑倒在了尘土地上，给女人磕了三个响头，即疯了一般从门里跑出去了。”然后，听到这些，看到这些的井把式就自杀了。

显然，在天狗心理的呈现上，作家通过详略设置的匠心独运，一下子让这个看上去普通的故事变得复杂起来。小说前面不厌其烦地呈现天狗的心理，表现天狗对师娘山月的喜欢。但是，为什么在山月嫁给他之后，他却始终拒绝和山月同房呢？而且，一个明显的事实是，因为天狗始终拒绝和山月同房，其实是让山月和井把式的精神日渐压抑，而天狗应该也是能够看出山月和井把式精神的变化的。井把式最终的自杀，其实应该也是和天狗始终不和山月同房有关的。天狗出于什么心理，始终拒绝在井把式活着的时候和山月同房，小说没有交代。不过，在小说最后，却又设置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情节，暗示着这一切的复杂。小说后边，天狗做了一个梦，梦见井把式让他好好过，还说这个家就全靠他了。天狗醒来，山月让他他们养的蝎子。当看到那个很大的蝎子的时候，天狗突然就想到了师傅，“心里怦怦作跳，就坐回炕上大口喘气。”想到师傅的天狗为什么心里怦怦作跳，为什么害怕？从小说最后这个意味深长的细节里，我们似乎可以想到，之前天狗始终拒绝和山月同房这个事情并不是因为他道德高尚。小说通过对天狗这一阶段心理的隐藏，给这个小说留下了无穷的阐释空间，也让小说具有了某种“不可磨损的故事”（本雅明语）的特质。小说探讨了人性，道德、伦理等问题，而这些问题并没有通过作家很明确的说教，或者说是浓墨重彩的讨论来呈现，而仅仅是通过对天狗不同时期心理状况的详写和略写，就给读者留下了无尽的思考空间。

小说别具匠心的详略处理还表现在小说发生的环境上。读这个小说，会发现作家极为详尽地呈现故事发生地的地理环境，小说一开始便从《旅行指南》慢慢说到这个故事发生的堡子。接着，堡子的地理环境，依山临江等特点，也被作者一一描绘出来，然后，小说中关于花鼓戏的描写，关于地方因为月食而特有的地方风俗的描写，以及关于招夫养夫的描写，都颇为详尽。通过这些详尽而生动的书写，小说建构了一个立体、形象，富有地方色彩的地域空间。不过，有趣的是，对于小说故事发生的时间，作家却似乎有意无意地略过了。这个小说发表于1985年，其实，从这个小说的书写年代我们可以看出，此时正处于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在这之前，贾平凹刚刚发表了《小月前本》、《鸡窝洼的人家》、《腊月 正月》等几部影响颇大的描写改革开放的小说。今天重新来看这几部小说，反映农村改革自然是非常成功的，而且，作家也非常有意地把世态风情融入到了农村改革之中。不过，再仔细审视，其实还是能发现，这几部小说所描述的生活，和现实生活存在，总还有些间隔。这显然是表达主题过于明显，过于急切做导致的——这些小说书太急于呈现改革开放带来的新变化了。这样书写自然是有好处的，那便是让读者容易理解，容易被时代认可。不好的地方便是，仔细审视，总还是发现有艺术的缺陷存在。而且，越是脱离了那个具体时代，便越不容易再去接受这些小说。《天狗》这个小说的写作时代稍晚于《小月前本》等小说，也依然是在改革开放的大浪之中，不过，从这个小说的处理，我们明显可以看到，作家对时代痕迹的有意淡化。从小说看，故事发生的背景依然是改革开放年代，讲的依然是改革开放时代大潮中的人和事，比如井把式可以自由出外给人打井，天狗可以扎黄麦根刷子到城里卖，可以凭借养蝎子致富，这些显然都是在改革开放年代发生的事情。但是，在这个小说中，作家不再是扎足了架势来写改革开放，而是把改革开放时代特有的东西，自然而然融合在小说人物的生命历程中，从而在平实普通之中让人感受到生活中巨大的变化。在《天狗》中，作家别具匠心地，不厌其烦地写天狗玩虫，从最早玩蝈蝈，到玩蝎子，直到最后成为养蝎子专业户，玩蝎子致富。小说详细写的是主人公玩虫的心情和情趣，但是在详细书写的玩虫的背后，呈现出的却是时代的巨大的变革。这种时代背景的略写，比起《小月前本》等正面强攻改革开放，显然让小说更具有艺术生命力。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这个小说虽然也有颇多让人诟病的地方，但是这个小说很值得为人称道的一个地方，就是有意对时代背景的略写。小说主人公孙少平出外奋斗的过程，其实也正是中国改革开放从开始到深入发展的过程，那么，时代的深刻变化，都在主人公生活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呈现了。这样的处理方式，让作品在书写了时代的同时，减少了特定的时代痕迹，从而让作品更具有艺术生命力。

我觉得，优秀的文学作品，应该是具有穿越时代的能力的。比如说，我们今天去读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就我们很难想象这是一百多年前的作品。在《天狗》这个小说中，作家通过一系列别具匠心的详略书写安排，强化了对文化的表达，对人性复杂的呈现，带给人深思，又有意淡化了时代性元素，从而让小说具有了穿越时代的艺术力量。事实上，从这个小说我们也可以发现，小说书写，正如卡佛所说，不需要玩花招，真正的艺术匠心，其实都是在情节、内容的设置中，不动声色地完成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