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老兵（小说4）

                ●古野

十三、

找小刘这事儿，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此时通讯条件又很原始，一般情况下，只能信件来往，尤其一直生活在偏僻山乡里。

日出日落，熬过了一年又一年，没想到，有一天黄昏时，小女儿回来了，一进门，就爬到了桌上“呜呜”地痛哭。当然，那会儿豪杰没在家，他赶着生产队的大车为供销社拉煤了。

因为哥英勇救人，她被安排到公社汽拖站学习修汽车。豪杰回来后，就询问最心疼的小闺女小兰。开始什么也不说，就是哭，后来说了。小兰说，她认识一个男的叫毛旦，也是汽拖站的职工，大她快二十岁，已经有了家室。小兰说，他总死眼子看她，她害怕他。小兰说，今天半路他截了她，拉到了野地一孔旧窑里，她反抗，他恶狠狠地说，你爹是五类分子，我是瞧得起你，才想跟你亲热，你再反抗，我掐死你，也没人为你这地主羔子报仇！

豪杰的脑子轰然似要爆炸了！在国家最危难的时候，自己参加了抗战，当了老虎连连长，还负过伤，就因伤好未归队，自己才低调为人，悔得肠子都要青了，一直默默赎罪。不想，外人真还把自己当成敌人了！垃圾东西，竟然那样横行霸道，看我不消灭了你！经过了几天暗里侦查，豪杰掌握了毛旦的行踪路线。月夜里，他拿起一把菜刀，在院子里哧啦哧啦地磨着，磨会儿，指头比试下刀刃是否锋利，看能不能一下砍掉敌人的脑袋。那会儿，他似乎又回到了太行山，每次战斗前，他都要把刺刀磨得飞快。在昏暗的月光里，他似乎又看到了他麾下的战士，一个一个，每每出征前，都用信任的目光看着他。也是他感觉刀刃差不多时，妻子香玲站到了他旁边，问他：你想弄啥？那做派，那声音完全和若琳一样，豪杰心里一惊，不由地叫了声：若琳，你怎么大老远来了？

香玲早就知道了男人往昔的故事，顺势接话说：不要去办那糊涂事儿了，你如果把人杀了，也要负法律责任的，得不偿失！现在政府多好了，有法律当家，一切违法的人，都会得到制裁的！几句话，让豪杰从痴迷中清醒了过来，对呀，自己气得真是老糊涂了，有法律部门呢！虽然传说走后门的事儿不少，我是老革命，又占着理的，他们敢胡球弄当朝廷胡球来是人才吗？有枣没枣，先打它几竿子，走到哪儿说哪儿，路走不通再想私了法儿！

他带小兰去公安局报了案，坏人很快让抓了，不久，又被判了十三年刑。但是，豪杰并没高兴，心里还鼓鼓憋憋的。也是这时，他想证明自己过去历史的欲望，提升到了一个特别的档次，他也寄希望于政府了。很快他打听到，自己的事情应该由民政部门管。他第一次去找县民政局。当天戴顶发黄的草帽，着毛兰粗布衣裳，器宇轩昂地站到了民政局门口。和他年龄差不多的门岗老汉挡住了他，问他找谁？豪杰简要说了事由，门岗抬头观察了许久，认定他不属于神经有毛病的人，做了登记记录，放他进去了，还告诉他先到二楼办公室里去。

办公室人员已接过门岗电话，把他领进了复退军人股。股长姓习，一张瘦脸黑黑的，让他讲述了要求，接着询问他：负伤有军残证吗？他回答：俺村的王小本支书知道我的事儿。老习问：他和你原是一个部队的？豪杰说：那倒不是，俺一个村，都互相了解嘛！老习笑笑说：那可不行，要原来部队组织上证明！老习说：即使那姓王的能为你证明，那么你的伤好以后，为什么没有归队？他说：部队打仗老换地方，没法联系！老习笑了：是不想联系吧？他笑了：也有点，是哥出头给找老婆了，噗里噗通生了几个儿女，养家糊口，就没法回部队了。习问：那你还让解决啥？他说：我的党籍。老习摇了摇头说：现时政策，没法弄！抗日和解放战争时期，像你这种情况多了去了，红军西征时，散落民间多少人呀，现在咋落实？再说，咱嵩山还作过八路军根据地，多少人指星星过月，来了去了，你说说咋弄？可不是三两天能摸清楚的活儿。

豪杰问：按你说那，就没法弄毬了？老习说：不过也有弄成的，咱这有个老红军，长征过，给个中央首长喂过马，中央首长给省里说了，也是负伤呆家了，又让享受老红军待遇了。豪杰说：我如果找到我的老领导、老战友，也给说说中不中，我不想要什么补助，眼下日子也能过，我只要追认我的党籍，承认我打过日本鬼子，就这么简单！老习问：你家是什么成分？豪杰说：地主！老习笑了说：我明白了，你是为子女前途来跑事儿啊！豪杰苦楚着脸：我对咱党从来都没有过二心，到现在却落个里外不是人，放谁身上，能不伤心？老习说：我没解决你问题的权力啊！如果你的战友当了军区司令员，能为你说话，那就有戏了。否则，还真是没法弄毬了！你这情况我可以给下个定义，不知道准不准，叫作请假离队，逾期不归！你也是上过大学的人，明白政策上的事情吧！豪杰说：说实话，习同志，我知道过去犯了错，曾和五类分子一样接受管制，那是我心里谴责自己，可不能让子女再接着承受啊，不能当兵，不能招工，不能上学，还受人欺负，说是什么崽子！说着，他流下了眼泪。

老习也无能为力地摇了摇头，还同情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十四

豪杰是过来人了，知道跑成一件事情都不容易，尤其是无权势的老百姓。所以，他安慰自己，别着急，慢慢来，别着急，慢慢来，等待机会吧。虽说他常这么安慰自己，但是为这事儿，有时候夜里想起来，还会失眠呢。子女一天天长大，上学、工作、结婚、生育，似乎都给自己这件事情挂上钩了。过去，从来没想到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政策啊，也只能走这条路子，能证明自己过去干过对国家民族有意义的事情，像在陡峭山壁上开凿一条道路，让孩子们能够顺利地通过。他想起了鲁迅《狂人日记》中一句话：肩扛沉重的铁门，救救孩子！

兴旺运不要老灶爷，某日，豪杰又进县城，路遇了黑石关中学同学孟光斗。两人坐到麦子地头，抽着烟袋说起了话。孟光斗满脸露喜色，说起儿子有出息，现在部队当记者，报纸上常发表文章。豪杰虽然是老兵，对现在的兵也有亲切感，不由也呈现出笑脸说：真的？我们抗战那会儿，就高看文化人，我就是因为多上几年学，才让当了老虎连连长。老同学说：可惜你打了退堂鼓，要不，将军恐怕也混上了！说着，老同学拉开黑色塑料提包，取出了一张解放军报，说：老伙计，你也是文化人，看看我儿子写的东西，给他指点指点，别让他有一点成绩就烧包，不知道自己胃（位）里有几粒米！

豪杰展开了解放军报，第一版便看到了一个标题——某军区司令员刘浩淼狠抓部队建设记事。豪杰皱住了眉头，这个刘浩淼名字咋恁熟悉呢？突然，他明白了自己原来的通讯员不就是这名字吗？还是他把原来的刘毛蛋改成了刘浩淼呢。他直说了“好，好，好”三个字。老同学问：当真你大侄子文章就写得那么好？我咋感觉也一般呢？豪杰又说了“好，好，好”。顿时让老同学也感觉心花怒放了。

老同学说，儿子这个记者很潇洒，这部队那部队到处去，当官的都高接远送哩。张豪杰说：能否把这张报纸给我？老同学说：只要喜欢你大侄子的文章，就送你好了，我把我儿子的部队地址给你，你这个老革命有时间，也写信给他鼓鼓劲头儿！

接下来，豪杰就开始做自己的功课了。他按照解放军报的地址，很规矩地写了一封信，说了自己的经历，说了曾经的战友刘浩淼，委托把信转给刘浩淼司令员。他也想了，有鱼没鱼撒上一网，反正又不是啥坏事儿！信刚走，他就天天算着时间盼回信，一天又一天，过了两个月，一切都平静，他感觉是没啥希望了。天下那么大，地里的红薯树上的果，同名同姓人多呢，自己许就是单相思。到满树黄落叶了，天气慢慢冷下来，有时听到了雁叫声，抬头看，一字人字往南飞，豪杰也想到了鸿雁传书的老典故。不由嘿儿嘿儿就笑了，心说自己咋成了神经蛋儿，胡七麻八岔了心。人的命，天注定。命里该吃毬，跑到地南头，拾个干萝卜，看看还是毬。他也想起了一句乡间俚语，安顿了惶惶起伏的心。

过了冬天是春天，他有事儿往县城，到了洛河边，见了熟人叫骚虎。骚虎是焦湾村的撑船工，两家有点老亲戚，见面总喊他老革命，似有点小挖苦。这一次，骚虎满脸笑嘻嘻，把他拉到了河柳下，两眼滴滴瞪瞪望着他，说：豪杰哥，我看你运气该翻转了！豪杰像往常一样大咧咧：你胡说啥？学会算卦看相了？骚虎说：这回我可不是跟你骂玩哩，真的，那是年里的事儿，我见到一个大军官，还带了两个警卫员，咱船小无法装他的车，所以大官没法去你家。一问我跟你有亲戚，让我给捎个话，说你的信，他收到了，正在给你想办法。等到瓜熟了，再请你吃甜瓜！豪杰说：骚虎骚虎，就枣核解板这一（锯）句？骚虎说：还有呢，说你不要再去信了，现在阶级斗争抓得紧啊！

这后一句话，让豪杰才有些激动的心又下沉了。小刘知道自己家里成分高，害怕有人找窟窿繁蛆害自己。阶级斗争啊，是得小心再小心，多少好人一句话还翻船呢！自己享过家庭恁多年的福，不谨慎可是不老中啊！听命吧，该死毬朝上，不死当和尚。

十五

骚虎给豪杰的口信，让豪杰心里搁了块儿石头，一天到晚沉甸甸的。他也是有文化人，明白世事，知道鼓捣事情，亦如笼蒸馍馍，大气上不到时候，馍就难蒸熟。但是沉下心去等待，需要耐性啊！坐卧不安成了他那段时间最好的写照。好在，豪杰与王小本支书还能说上来话，趁一天夜里下着小雨时，他悄悄潜入支书家，说了一大通心里话。通情大理的王支书帮他分析形势，用句句话安抚他已显焦燥的心思。是啊，大势浩浩荡荡，阶级斗争还像顶沉重的帽子，似孙悟空戴的紧箍咒，自己的家事毕竟只在小圈儿里，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就按照王支书分析的，咬牙再等待吧！

有一天，孟光斗来找他，黄挎包里掏出了一封信，说是儿子又见到了刘司令，刘司令委托他带的，于是顺路拐家了几小时。信封落款果然是“刘浩淼亲书”，竟是毛笔写成的，一手漂亮书法啊。这让豪杰很吃惊，记得他还是自己通讯员时，教他写字，他的字就像棍子别样的生硬，现在字可比书法家了，解放军真是所大学校啊！他激动地想着，打开信封，手颤抖着抽出信瓤，展开看，也是毛笔写成，也有书法的韵味儿：

老领导好，你的事情我记在心里呢，别着急，我已经联系了当年咱连几个战友，都担任着领导职务的，我们一同在想办法呢！保重身体，是你当前的第一要务！

下边是几个老战友现所在位置：王春和，东海舰队副司令员；李小满，南海舰队政委……

豪杰看着，就哭了，眼泪噗哒噗哒下落着，当年多是他在战斗路上收的小鬼，一个个都成了栋梁之才。根据刘浩淼说的，自己的事情不会落空，但肯定还是个时机问题啊！大势难违，还需要慢慢地来。

那天，他留老同学孟光斗在家住了一夜，东西南北扯到了大半夜。想到年轻时的许多人、许多事儿，豪杰自我安慰，过那边的人不少了，上天还留着自己，身体没有一点毛病，那也是值得庆幸呀！那天开始的一段时间里，用现在时髦的话说，他就像打了鸡血似的。夜里走路，竟然还唱起了路戏呢！

日子就像流水，一天天过去了，豪杰按捺着心在等待，终于，豪杰等来了一封特别的信，是几个当年的战友给他写的证明材料，说明他是对日作战时负伤，并由组织决定送回原籍治疗。

豪杰明白，这都是刘浩淼活动给写的，那是一张白花花的质量很硬实的纸，用毛笔写的材料，后边刘浩淼第一个签的名，其余是其他人，最低也都是副兵团级职务了。后边空白处，红丫丫盖了好几个公章，以说明这些人的真实身份。

刘浩淼告诉豪杰，可以拿住这个证明，先到民政局里让他们确定你的身份，然后再说其它问题。

有了这个尚方宝剑，豪杰心里就舒畅多了，他让孩子妈给烙了俩油馍，卷了装进挎包里，就往县城赶去。

十六

这次，豪杰走路咚咚的，满怀信心地就到了县城里，还是进了以前的复退军人股。办公桌前仍然坐着习股长，黑黑的尖廋脸，嘴里还吸着黑棍烟。

习股长抬头看看豪杰，说：面怪熟，啥事儿？豪杰笑着说：老事儿！说过，把老战友们的证明放到了习股长办公桌上，接着说：这么多年了，总算找到了当年我手下的兵，证明了我是什么样的人。

习股长拿起信封，掏出信瓤看了看，盯着豪杰那张长方形的脸看了半天，说：真是老革命啊！豪杰说：当时也是为了抗日救国，才走到了那条路上。习股长问：你是要解决什么问题呢？

豪杰想，看来，年数多了，习股长早忘了当年他来过的事儿。便说：那年我来找过你，是让组织上确认我曾经是抗日战士，也不说当过什么领导了，也不说要享受什么级别待遇了，我只是要求，把我当成革命复退军人对待，恢复我的共产党员身份，不要再把我和家庭当成阶级异己对待！

这最后一句，引起了习股长的重视，他一双不是太大但比较聚光的小眼睛直盯盯地看了豪杰半天，你还有另顶帽子哩？我病休在家了，就是因为解放前家里地多点，给划了个地主家庭成分，我整年也像分子样，跟五类分子搅到一块儿了，回回运动都有人记着我，还有孩子上学、参军、当合同工，前头都有成分给拦着。我正上大学就抗日去了，负伤回来才成家，没几年就解放了，穿了半辈子的黑布衫。

习股长说，那就难办了，阶级斗争这事儿，大政策中央制定的，成分问题可不是你我一说就能给修改的！豪杰说，我知道你也不当家，不过现在已经证实我曾经是革命军人，你们应该出头，恢复我的真实身份，这个应该是可以的吧？

习股长说，一恢复党籍，你的好多事儿也好说了，是这个理儿。但是，我好像想起来了，当年你来说你的问题，我说过，你养伤不错，伤养好后你为啥没有归队？不归队，就是逾期不归，你的革命经历就要打个问号！

战争年代，打一仗换个地方，我去哪里找部队呢？习股长说：皮定钧不就在咱县南山吗？咋，你去他们不收？

这下子，豪杰又没啥话说了，幸亏习股长不知道因为他，三个八路军战士被活埋的事儿。豪杰拿回了老战友们写的证言，又无精打采地离开了民政局。临走，他祈祷习股长：像我们这样的情形，都是因为历史原因造成的，请求您注意上边的政策，有落实像我这样问题的，帮帮我的忙吧，好赖我也打死20多个日本鬼子了，还是个战斗英雄呢，我带出的连队外号叫老虎连，整个刘邓大军都知道！

习股长站起来，把他送到了大门口，说：是啊，你们这些老革命，按说应该给予照顾的，我们实在是权力太小了，等待机会吧！我想，共产党不会就这么老忘记你们的。

豪杰心里产生了热乎乎的感觉，咋办呢？还是只有等待机会！他低着头，十分委屈地慢慢走着，走着。暗自说道：吃豆还得等豆熟啊，阶级斗争的形势，谁敢随意表态呢？

这次一走，又是好多年过去了，土地责任承包制实施了，后来到右派分子摘帽、地主分子摘帽，而且也没人再提他脱离队伍的事儿了。豪杰感觉机会快到了，但是他已经没有了那种迫切感了。儿子结婚了，女儿也成家立业了，他们都不要自己这把伞来罩了，自己就是弄个再怎么着的荣誉，还有什么实际用处呢？

古野，原名张鑫琦。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民协会员，郑州商学院客座教授。1973年在部队始业余文艺创作，在《人民文学》《莽原》《中华文学》等多种刊物上发表过小说、散文诸多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河洛沉梦》《神州甲富康百万》《拯救温情》《大商赋》等、小说集《神戏》《丽人行》、散文集《史话大商康百万》《河洛圣地》、影视剧剧本《活财神康百万》等四部。有作品入选《中国著名作家作品选》、《中国实力派作家精品选》等多种图书。主编了《巩义民俗志》等书籍。曾获省奖金鼎奖、《中国作家》及《中国法制文学》优秀小说奖等，多次获郑州市“五个一”和优秀文学艺术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