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日子,总喜欢独自一人坐在西吉县偏南的一座大桥边。桥右侧有一块空地,铺设着朱红色石砖,空地入口处有几道栅栏,内侧是一个人工跑道,上面铺着柔软的朱红色的软沙,踩上去松软而舒适,为了不让车辆穿行在跑道上,便设置了这道栅栏。栅栏的间隙大约五六十厘米,庆幸有这样一个足够宽广的空隙,我的轮椅才可挨着栅栏挤过去。
穿过栅栏,驶着电动轮椅跨过一个十厘米左右的台阶,向上颠一下就到了空地上。空地的周边没有设立任何护栏。时值入秋之季,空地边上乱草丛生,杂草长势极好,密集地趴在崖畔,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向下俯瞰的时候也就不觉危险。我将轮椅停在崖畔,透过杂草看向崖畔底下的空阔地,瞅到一片小树林,几棵高头大树安静地立在那里。林间应该有管理人,大树底下堆着摆放整齐的枯枝干柴。有几个孩童,背着背篓,牵着母亲的手,正向干柴方向欢快奔去。这些干柴是顶好的生火材料。
我所在的方位恰与悠长的大桥并肩而立,高耸于那片开阔之地十余丈。不知什么缘由,我对此地有一份特殊的情感,常常独自一人在此地安静地坐着。日子久了,唯独喜欢这块空地。曾经也想过为何独爱这块空地。这块空地离家不远,驶着轮椅十分钟便可到达,这地方也是我驶着电动轮椅能到达的一个制高点。这是喜欢此地的原因之一吧。此外,我喜欢孤独带来的味道,那是思想相互碰撞而激起内心波澜时的独有快感。
思考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这块空地上虽不能尽收全城风貌,却也有种空旷的美,放眼望去,能瞅见两条路。桥下是一条路。还有一条路是从大桥之上穿过,紧挨着山脉,通向望不见尽头的远方。悠长而孤独的迎宾大道,弯弯曲曲的,不知通向何处。顺着迎宾大道一直望向远方,远处的高山挡住了视野,那山脉要比我所坐之处又拔高不知多少丈。我知道大山之外一定还有新的城市和我无法得知名字的陌生道路。山外的大道或许和眼前的道路一样,只是每天迎接着熟悉的抑或不熟悉的车辆和车里坐着的赶路人,匆匆忙忙,忙着,就还有活下去的理由与希望。
我喜欢大自然的味道,风是有些俏皮的,它不光撩杂草,还撩动我额头上那几缕饱经风霜的发丝。风也是过路且陌生的,是不留一点情面的,将掩盖在我黑发下的白发亮出来,好让我知道有愁闷的事儿羁绊着我,直爽的风抑或又想告诉我,岁月并没有饶恕我,也在一点点雕刻着我的容颜,即便我找到了静谧之地,也并非能无忧无虑过活下去,不要试图逃离任何奔你而来的故事,不管是美好的还是灾难性的,都需要我去面对。
我插上耳机,放上一首曲子,任由大脑无边无际地畅游起来。坐在这里,尽量让时间没办法正常运转。我本想让它停滞,谁知时间却流淌得更快,两个小时溜之大吉,我什么事儿也没有做,唯一能证明时间走过的痕迹,便是杂草丛中出现了两只蝴蝶。我低头的一瞬间,看见一只双翅有斑点的花蝴蝶停在荒草丛中一动不动。另一只白蝴蝶一直徘徊在它的头顶之上舞动着,某一瞬间,它俯冲下去,落在那只花蝴蝶身上,花蝴蝶依旧一动不动。它只是又焦急地展开翅膀飞走,我以为它会一去不回。没过多久,它又再次飞回来盘旋在花蝴蝶之上。白蝴蝶再一次飞到它身边,尝试着拽起草丛里的花蝴蝶,但又一次失败了。白蝴蝶始终不甘心,一次又一次飞向远方又迅速折回来重复刚才的动作。
我不知道那只花蝴蝶活着还是已经死去,调整轮椅角度,又向前挪了挪,荒草中的花蝴蝶警觉地扇动了几下翅膀,白蝴蝶并未因为我的靠近而有所胆怯,依旧毫无畏惧地盘旋在它双翅边。坐轮椅的我够不着草丛,荒草丛在崖畔,我轮椅无法再向前挪去,倘若多向前一点,我的轮椅就有滚落下这十来米高的沟坎儿的风险。我无能为力,没办法帮助它们,只能眼睁睁目睹着它们拾起书本中才有的忠诚,相互不离不弃地伴随在一起。
蝴蝶尚且如此,可人呢?人的世界逐渐变得不太能理解。现时的婚姻讲究经济型,不知多少桩婚姻因财产问题而妻离子散。聪明点的,结婚之前就公证清楚,再考虑相伴一生。我还知晓一些例子,老人不慎跌倒,有心搀扶的人也要拍着视频,向世人展示出来,才敢放心伸手去搀扶老人。听过一句调侃的话,说不是坏人没有了,而是坏人变老了。世间开始变得陌生和模糊起来,我像是越来越无法辩识身边发生的一切,当然在这里也是随口一提,并不想提出什么所谓的建议。我能辨识的,唯有我那个陪伴了我三十个年头的小家,这个由四个人组建起来的小家里发生的一切总是让我感知着熟悉的人生轨迹。
我老想起那句古老的话语: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不知父亲母亲是否知晓这句话。
回想起那天下午,看父亲走起路来有些拐了脚的感觉,右脚总不能踏实地落在地上,走起路来一颠一跛的。他依旧像往日一样把一条木凳放在眼前,右手依在凳子上,左手撑着地蹲在那里。他不能停歇每天的动作,一刻也不能,停下了,他的小儿子就没法子再上学了。
比起八年前,弟弟的体格又长了好几倍。一米七五的大个头,母亲站在弟弟背后,使足全身力气,勒住体形肥大的弟弟的腰,艰难地把他向前挪了几步,对准父亲的背,将他放在了父亲的背上。父亲再也没有办法以抱起来的方式送弟弟去学堂了。父亲双手用力,腿向上一蹬站了起来,右手推开木凳,快速抓住弟弟的腿,母亲扶着他的屁股,俩人扶着他走出家门去上学。
关于父亲右脚痛的事儿,我未询问过他原因,不是不关切,而是不敢多问,像创伤一样,即便问出来父亲脚痛的原因,我也并不能为他减轻一丁点儿,只是在父亲、母亲和我的心中增添一些悲痛罢了。我常呆呆地坐在炕头,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老两口扶着弟弟走出家门,我便低头开始写作。也不知何时,我才意识到,唯有书写的时刻,成了我唯一能感知幸福的时光。
母亲从屋外走了进来,她是从来不怕打扰到我的创作进程的。她深沉而悠长地叹了口气,歪斜着头坐在了炕边,眼神涣散,有气无力地说了句:“你弟弟的身体还在疯狂长大,你爸爸背起他也是越来越吃力,今天早晨又把脚扭了,不敢用劲儿。”
我低着头沉默不语了好久,只是敲击着手机,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母亲。母亲见我一句话也不说,并没有与我置气,只是木讷地坐在炕边良久。
“取个快递!”屋外一声吆喝声打断了母亲的思绪,母亲瞬间起身迎了出去。我记起弟弟曾埋怨过我的一句话,是他看了我出版的那本书以后有些失落地说出来的:“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你的弟弟,一本书里,开头有对我的几段描写,末尾结束的时候我出现了一下,再就没有一点关于我的描写。”
是呀,我确实不曾用自己的笔墨去多记载一些关于弟弟的事儿,心里像是有了隐疾一样,让我不敢提及他。
我暗暗下过决心,书写过那些苦涩的过往后,我便不再提及痛苦,想以一种自我麻痹的方式去逃离那些愁苦。可父亲每天都要如此艰难地背起弟弟五回,每一次都会让我煎熬一下,沉默一回,心中痛上几分,我无力地向天长叹一声。
十七年前,家里新增一丁,母亲住在医院里,父亲开心地一夜未眠。弟弟被抱回来的时候,父亲就第一时间去求得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凯里木便成了弟弟的小名。大舅妈是一名小学教师,也是当时家族中唯一有学问的人,父亲便让她给弟弟取一个大名,于是马航这个名字也就印刻在了他的身份证上。凯里木就成了父亲母亲的希望。是那个替我顶起家里支柱的人,他的出生也赋予了他使命,要承担起古今不变的“养儿防老”责任。
刚出生的他躺在炕头,半眯着眼睛,耷拉着左胳膊,右胳膊一动不动。父亲俯下身子,趴在他的胸前,听着他小小的心脏跳动的声音。他会有意识地用左手去推搡。父亲好奇地轻轻拽起他的右胳膊,只是略微用了一点点力气,便哀号起来。两周以后,每当有人捏他可爱的右手抑或活动他的右胳膊的时候,他总是会哇哇大哭起来,这哭声像极了向这新来的世界的一种呐喊与彷徨。母亲察觉了异样,出了月子就带他四处开始求医。母亲抱着他跑遍了她脚步所能到达的地方,这个苦命的女人,做梦都没有想到,她要再次经历绝望与无助。母亲的一生,都给予了两个孩子,她用不识一个字的双眼蹚过世间的路,用那颗纯净的水淘洗过的心教会了我善良。
可爱而又不幸的孩子,我的弟弟,那个出生时九斤多的孩子,右半身神经被全部拽断,成了右半身瘫痪的人。不幸,又一次降临在了我们并不富裕的家庭里。
弟弟一天天长大,父亲一天天年长。我亲眼见证着他渐渐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渐渐失去了站立的能力,渐渐坐上轮椅,渐渐成为又一个我。那个“养儿防老”的观念在父母心中又一次破灭,又一次敲碎了他们的心。
弟弟每天过着我当时没有轮椅的日子,他哪儿都去不了,除了学校便是家里的炕头。我不想让他再继续感受我曾遭受的苦难日子,便在他上高一的时候,用三篇稿子的稿费为他买来一辆轮椅,他也可以走出家门,在屋子外面逛逛了。
我不想回家去,我知道,这会儿弟弟准坐在电动轮椅上。记得弟弟第一次坐上电动轮椅的时候,我坐在他后面,他全然忘记了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哥哥,自己坐在轮椅上,摇头晃脑地在家门前晃荡着,我能感知到他的那份喜悦。那是自由和奔放带来的味道,是像花儿一样在大自然绽放而表露的喜悦感。我看着他的喜悦劲儿,也发自内心地开心起来。可我们两兄弟没有开心多久。一群又一群在街上逛的路人,没有一个人是不把目光投向我俩的。有个妇人,她两只手里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小孩,用惊愕的目光看向我们,两个小孩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看。一辆电动车驶了过来,妇人压根没有感知到,若不是电动车及时刹车,估计妇人会径直走向那辆电动车。电动车本是停下想给妇人几句警示语的,可从妇人看过来的目光里立马搜寻到了我们兄弟的存在,也就立马打消了一场争吵“战役”,一只脚落在地上,稳住电动车,转过头来看向我们。
我瞬间察觉到了那种灼人的目光,摇着轮椅转过身去。弟弟抬起头的一瞬间,看见了路人的目光,才后知后觉地停下了他嘴里哼着的曲子,瞬间低下头去,转动轮椅,背向路人坐下。我深知那种刺痛感给人心灵上带来的震痛,弟弟何曾感受过那种刺痛呢?路边的人,走走停停,每路过家门前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不忘扭过头来瞅瞅弟弟,再瞧上我一眼。
我始终背对着街面坐着。过去的这么多年,用轮椅走过的那么多地方,我不知已经历过多少双充满好奇、差异、惊愕的目光了。日子久了,也就释然了,可看着弟弟的表情,总是像个犯了错误的人一样躲闪着路人的目光,我就感到难过。
有时候,我也矛盾,会挣扎,怒气渐渐在心头升起,无声无息的疼痛一次又一次敲打我的心,我想转过身去,愤怒地向给我们投来差异目光的人暴怒地狂喊。可我终究没有那样做,我知道,那样并不会消减我和弟弟在他们眼中的怪异感,反而让我们显得与这个世间更加格格不入。记得有一回,我有些愤怒,按动电动轮椅,将轮椅的速度调至最快,操控着轮椅扭过头,一个加速便远离了家门前,我没有给父亲打招呼,也没有给母亲说任何一句话,更没有向坐在轮椅上的弟弟说些什么,我以逃离的方式离开了。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该去哪里,驶着轮椅漫无目的前行。我穿过一条主街道,等待着绿灯亮起,向更深的街道走去,我看见了南山上葱绿的树木成了林,也看见了南山顶上飘过的几朵白云,在白云的上面,又是望不到边际的蓝天,我想驶着轮椅去向那没有边际的地方。不知走了多久,我来到了一座大桥旁。
我不知道我那天在大桥旁坐了多久,何时才回的家,只记得那天太阳已经西沉,人间的一切渐渐开始凉下来,包括思绪。我在寂静里驶着电动轮椅回了家。临近家门前的时候,弟弟看见了我,他又一次怯生生地转动轮椅,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向墙角处移去,他没有错,他也不必如此,只是命运让他又一次成了我的弟弟,这个命运的玩笑只是开得有点大。我看着弟弟,沉思着,或许在弟弟的心里,他躲到了墙角边,就不会被路人那么轻易瞅见坐轮椅的自己,也会让我的心里好受些,能接纳下眼前发生的一切吧。
手背上落了几点肉眼瞧不见的水滴,手指摸上去,瞬间汽化,不留下一丝痕迹。天空中一朵朵云拧成一片,看架势要把近段日子积在身上的浑水挤掉,好亮堂堂地活在世间。云朵爱干净,可苦了我这游手好闲之人,没办法坐着轮椅在街头瞎逛。那几滴来自天空的泪水惊醒了我,也抽走了我的所有回忆。我想起了那两只蝴蝶,看向它们,那只落在草丛里的蝴蝶依旧落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着急得不知所措的时候,那只蝴蝶再次俯冲了过去,它使劲提着白蝴蝶,白蝴蝶奋力扇动翅膀。两只蝴蝶都飞了起来,彼此纠缠着,绕着圈儿飞向大桥,再飞向遥远的地方。杂草丛没有人修剪,风轻轻吹过,一股带着原始味儿的青草香夹杂着泥土的味道,我将这种味道视作大自然的味道。
雨滴在天空中摇摇欲坠,我不知道它要承载多少人间气量才会掉下来,见着这渐渐凶悍起来的云朵,我居然没有丝毫想回家的意思。母亲焦急地给我打来了电话,询问我在哪里,何时回家,我只是顺着电话问了一句:“马航还在家门口吗?”
母亲是个敏感又聪慧的人,她瞬间明白了我询问弟弟是否回家这句话的含义,她语重心长地说:“你回来吧!没事儿的,生老病死是没有人能控制的,你也别怕他们(世人)的眼光,也别怕他们看你俩的笑话,哪个人没有个三灾两病呢?快回来吧!要下雨了!”
我挂掉了母亲打来的电话,仰头看向天空,乌云飘动得很快,像是在做战前准备,紧张地排兵布阵。我想着苦命的母亲,她是多么隐忍呀!忍受着两个儿子无法养她老,忍受着世人对她的冷笑,忍受着苦难里的一切。她还要劝慰她的儿子,让她的儿子可以坚强地活下去,看淡一切。难道,她就没有埋怨过这个世间吗?难道她就不想向人间谋取点什么吗?难道她真的就只有来人间受苦的份儿?
一瞬间,一束光从乌云中间穿了出来,瞬间射进我的眼眸,那束光微渺而又坚决。
我瞬间恍然大悟。
谢谢我的母亲,她用自己的一生告诉我一个道理:
“光是不会向人间索取任何回报的!”
【作者简介】
柳客行:原名马骏,回族,生于1995年。宁夏作协会员。固原市政协委员、固原市作协副主席,在《人民日报》《文艺报》《民族文学》《伊犁河》《朔方》《黄河文学》《六盘山》等报刊发表作品多篇。入选中国作协2023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获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朔方》文学奖。
来源:四川文学杂志
编辑:尹春艳
审核:卢志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