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郑州东史马村的村民们奔走相告,长期居住在“老破小”中的他们,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全村被列入城中村拆迁改造项目中,村民们家家都是拆迁户了!
从天而降的富贵带来的欢乐笼罩着东史马村,却似乎偏偏漏过了一户人家。这家的户主名叫任金岭,自从征迁的通知下来以后,他紧皱的眉头就再也没舒展开。周围的邻居们痛快签约搬离,一座座空荡荡的老宅被大型机械推平。
顾不得烟尘尚未散尽,征迁办的工作人员挤满了任金岭的家。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了,带队工作人员的级别越来越高,而许诺的拆迁款也一路从五百万猛涨至了一个亿。要知道,这可是2007年的一个亿啊,那时候郑州市中心房价最高才七千一平米。
“不拆!就是不拆!你们就算准备给我100个亿,我也不拆!”
情绪激动之处,任金岭拍着桌子失态地大吼起来。
后来全国各地的不少报刊杂志登载了任金岭的故事,网友们直呼他为“河南最牛钉子户,非100亿不肯搬”。那么任金岭这位老先生,真的像外界揣度的那样,是因为贪心不足蛇吞象,借着发脾气的机会,一个亿嫌少,准备多要几个亿吗?
01
大家都只有几十万,凭什么你家房子给一个亿?
任金岭当上钉子户,征迁办开价一个亿的消息传来,许多村民有些气愤难平:“老任不地道啊,你这样搞叫人家难办,要多少才够啊?他们这样谈,我们也不满意,难道说耗得越久赔得就越多?那我们后悔签早了!”
许多好事的网友甚至专程开车而来,想要亲眼见识一番,到底是什么样金贵的老宅子,竟让任金岭有拒绝一个亿拆迁款的底气。
没成想,到了现场一看,内心大受震撼!任家老宅屹立在周遭的一片碎砖瓦砾当中,竟是这样的高大雄伟。不必走进去,仅仅是远远看着那气派的大门和四个字的烫金匾额,就知道这房子绝非等闲人家能够拥有的建筑。
枯坐门槛上愁眉不展的任金岭,眼神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工程机械,这些钢铁巨兽冒着黑烟轰轰隆隆,听得他心惊肉跳。终于有记者上门了,经由任老先生之口,外界才明白,他为何迟迟不肯签约,当起了让当地头疼不已的钉子户。
据任金岭描述,他名下的这栋老宅,是乾隆年间修造的。当时任家的先祖是本地有名的大地主,田连阡陌。凭借着雄厚的财力,为家族营建了这一处宅院。前后四代人,慢慢扩建,最终形成七进院落,总计房屋超过150间。那时候的任家大宅占地30多亩,最东边还有一座十几亩的私家花园呢!
后来任家老宅经历了建国初的房屋重新分配,任氏族人失去了大花园和部分宅子的所有权。到了上世纪80年代初,任家子孙繁盛,闹着要分祖产,于是大宅院就被陆续分割出去。有的比较早就拆迁了,有的则是坚持到了这一次的拆迁。还有的在90年代赚了钱,自己推平了,建起了钢筋混凝土小楼......
“祖宗留下的东西,我们不能全都卖了不是?到我手里,就剩下这两进院子了。”
任金岭谈及祖上昔日的荣光,话语中满是感伤。周围机器轰鸣声、砖瓦破碎声,老人的哀叹声,让观者百感交集。
记者草草测量了一番,现存的任家老宅呈长方形,长约45米,宽约22米,所占面积可能在1000平方米左右。这个数据得到了任金岭老先生的证实:“没错,他们量过两次了,一开始就只按面积给我赔的钱。”
既然是一所颇有历史底蕴的古宅,有什么办法能够让它免予被拆毁的结局呢?记者当即想到了文物保护这件事儿,在他们的牵线搭桥之下,应任金岭老先生的邀约,市文管所的一批建筑专家驱车赶到了任家。
02
专家进屋看了一圈,当即表态:这可拆不得,我们支持任老爷子!
古建专家们站在瓦砾堆上,望着任家老宅的院门口,不禁啧啧称奇。古宅建筑“目”字形分布,周围有院墙包围。大院门口的拴马桩,雕刻精细,造型各异。黑漆大门敦厚庄严,上面的金字牌匾显示出主人家非同寻常的身份。
任金岭老先生见到专家们后,又带他们参观了宅院的内景,古朴的砖木扑面而来清代的民间建筑风格,雕梁画栋一看就出自大师之手。任金岭又展示了一些祖上传下的古玩字画实木桌椅,更是叫专家们惊叹连连:
“不能拆!这个真的拆了就没有后悔药吃!我完全可以这么讲,整个郑州,整个河南这样的老房子都不多了!”
“这哪是什么坐地起价要当钉子户的事情?任老爷子保护文物比我们专家上心!”
看着这样精美的传统民居院落,专家们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每逢拆迁,总会有钉子户的新闻见诸报端,他们往往宣称自己的老房子是文物,可光看新闻图片,文物保护所的专家就忍俊不禁了:房子是挺老的,摇摇欲坠了,但实在算不得什么文物建筑。
后来也有不少传统民居面临拆迁,专家们光看图片拿不准主意,实地调查才发现文物价值的确有,但是谈不上有多高。古建筑的珍稀程度远远达不到可以让征迁项目绕开的地步。
有这些前车之鉴,专家们一开始也对任家老宅没有抱太大希望,多少也觉着是不是当事人为了抬价,故意炒作什么“一个亿也不肯拆”的噱头。结果到了实地一看,望着心急如焚满目哀伤的任金岭老先生,专家们不禁为自己来时“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感到羞惭。
这样的传统建筑瑰宝,能够坐视它在钩机之下化为齑粉吗?断然不能!此行之后,郑州市文物保护领域的专家坚定地站在了任金岭老先生一边,为他开具了古建筑鉴定书,并为保护任家老宅奔走呼告。
03
高新区里的老宅子:拆迁办的人不识货!
很快任家老宅出名了,这一回不是因为钉子户任金岭,而是这座老宅的历史人文价值。更多的文物专家、学者慕名而来,任家老宅的历史人文价值随着他们的考据,不断攀升。
在古宅的大门口,三十多跟拴马桩整齐矗立着,上面的雕刻图案,多是走兽与人物类型。走兽一类,多雕刻猴子和骏马,寓意“马上封侯”;而人物类型则多雕刻胡人驭狮的图案,寓意一种对命运的主宰。大门上烫金匾额写着“辅翼国政”,二门上的匾额则写着“望重干城”,据说是道光皇帝亲笔所题,不过任老先生很实诚,说真品已经不知所踪,如今挂上去的匾是后来仿的。
不过从字面意思不难看出来,这样的题字绝非寻常富户能够享有的,你不从政为官,如何能够“辅翼国政”呢?你只是个区区商人土财主,又如何“望重干城”呢?结合任氏族谱和相关的史料文献,果然任家祖上由商从政,当过不小的官儿:
任氏先祖的长门长孙任德润,在道光年间至光绪初年,一直当家管着几十顷土地和100多口人的大家庭。因为经营有方,任家的财富不断积蓄,而任德润又乐善好施,经常花钱为乡里修桥铺路,周济穷人。
因为德行优良,得到朝廷应允,捐纳了一个布政司理问的官儿。后来儿子任彤光科举入仕,在湖北谷城担任知县。任德润的弟弟任德馨,则当过带兵打仗的千总。这样的身份,那两块匾额所题的内容,就名副其实了。
到了民国时期,任德润早已作古,但他的长孙任耀墀则当过议员。后来任家家道中落,也没有再出什么显赫人物,新中国以后只有一个书法绘画出众的族人闻名乡里。家族的落寞,也让老宅步入黄昏,在城市化的边缘苦苦挣扎。
“老先生我们最后和你说一次了,再不拆就绕开你家,到时候100块都拿不到了。周围房子建高了,要是挡住你家采光,你住着也不方便不是?”
征迁办的工作人员下了“最后通牒”。
作为任家第七代直系子孙,任金岭心里一直有些愧疚,但他骨子里又有几分傲气。自己作为任家的后代,沾了祖宗的光,才享有这么大的一座宅院,那就有义务把它守护好传承好。倘若拿去换钱花,让祖宅在自己手里断送了,那就是辱没了祖上的名声。
“还是文物所的专家懂行,拆迁办的那些人根本不识货!”任金岭老先生嘟囔道。
这边一直不让拆,那这座院子最终如何处理呢?
04
峰回路转:河南省文物部门出手!
拆迁办的工作人员们可郁闷了,拆迁工作本就日子紧、任务重,被任金岭老先生“拖延”了这么长时间,也没能商量出拆迁赔偿的金额。如今又找了一帮专家上门鉴定了一番,估摸着是拆不成了。
果不其然,在征迁暂停两年后,2009年经过众多专家学者的反映,任金岭老先生的这座祖宅,被列为了郑州市文物保护单位。这下成为了官方认证的保护建筑了,郑州市高新区的建设,就必须避开任家老宅,再也没有人上门反复做工作,请任金岭老先生同意征迁了。
可是老宅周边的建设如火如荼,打桩的打桩,凿墙的凿墙,几年过去,任家老宅周边已经是高楼林立,老宅被一片钢筋水泥建筑物所包围。任金岭老爷子年纪大了,子女也早就搬进了市区的高楼里,他一个人收拾起偌大个宅院,已是十分吃力。
更何况,虽然被列入了保护建筑,但老宅的所有权依然在任金岭老先生名下,相关的文物保护经费并没有多少。几年过去了,老宅子因为长期没有修缮,从外边乍看上去愈发显得破败,和周遭的建筑物格格不入。用周围小区居民的话来说,如果没有门口那个金字大匾,这样的一座破宅子,真就有些“影响市容”了。
终于在2017年,河南省文物局出手了。任金岭先生提出申请,将自家的祖宅内的文物全都捐献出来,很快审核通过。从此,任家老宅成为历史,郑州天祥博物馆正式挂牌成立。
为什么要起名字叫做“天祥博物馆”呢?根据馆藏的任德润之弟任德馨的墓志铭内容可知,在道光三十四年的时候,因为当地匪盗横行,村民备受侵扰,于是公推任家修建寨堡庇护乡亲周全。于是任家牵头,村里各个富家大户都将自家宅院修得更加高大坚固,匪患起时,便开门接纳乡亲避难,同时选拔青壮丁勇,购置火器看家护院。
任德润取“天佑吉祥”之寓意,给强化防御能力之后的村寨取名“天祥寨”。于是,当任家老宅被辟为博物馆的时候,便依照历史传承,取名“天祥博物馆”,和历史上著名的文天祥没有任何关系。
05
辟为博物馆老宅获新生,为文物让路到底值不值?
任家老宅成为天祥博物馆了,任金岭老先生的女儿也被郑州市文保部门聘用为博物馆的馆长。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可是一些人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认为天祥博物馆项目难以成功,甚至已经败象显现:
首当其冲的就是博物馆没有区位优势。它所处的东史马村已经成为郑州市高新区,建筑物基本都是这些年新建的,博物馆周围则是高楼小区,这让低矮的任家老宅无形之中“藏了起来”。
本就名气不大,最近的地方又没什么站点,附近更没有什么名胜古迹可以蹭蹭客流量,因此天祥博物馆的每日游客数量堪忧。如果博物馆不能带来足够的收益,甚至不能和保护经费的投入基本持平,那么意味着保护这样一所宅院,是持续亏损的。
此外,博物馆展厅陈设简陋,布设的时候忽略了本身建筑构建中独特的艺术美学,只是简单地把房间改造成展厅,本地人不爱来看,外地游客看了一次没看出有什么特色,直呼上当。最叫文物保护工作者心痛不已的是,由于缺乏资金投入,所以博物馆的修缮请不到更加专业的人才,以至于修旧如新,违背了“修旧如旧”的文物修复规矩。相比于从前古色古香的任家老宅,如今的“天祥博物馆”有些地方就“新得根本不像是二百多年的文物”了。
虽然“天祥博物馆”的现状不是那么令人满意,可是若要问起拆迁项目为文物保护让路,到底值不值得,那显然不同的视角有不同的看法。单纯地从经济角度出发,自然认为因为老宅的存在,少卖出了一块地皮,少修了一栋高楼,不知道少了多少套商品房。而今博物馆;落成,在旅游开发方面的效果乏善可陈,相当失败。
可是如果从一座城市的文化积淀来看,任家老宅被保护下来,成为“天祥博物馆”其意义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进入21世纪以后,全国范围的城市化进程加速,许多文物古建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他们甚至比任家老宅的文物价值更高,但在历史波涛里没有留下丁点痕迹。倘若任家老宅没有经历外围的拆迁,依然保留有30多亩地七进院落的规格,那河南文旅部门得乐开花呀!要知道,山西的乔家大院占地面积也就十几亩,所以河南郑州在城市化进程当中,错失了属于自己的一座“乔家大院”。
郑州留住了任家老宅,考验的不是郑州的经济头脑,而是郑州对待历史的态度。只要有钱,钢筋混凝土的高楼随时随地可以修,但不管多有钱,拆除的历史建筑却再也无法复原了。
全国各地有多少城市,等到要发展文化旅游产业时,又对当年拆除了过多历史风貌建筑感到懊悔不已,最后投入大量资金去重建呢?把真品拆掉花更多钱修个赝品,这账算得高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