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许晨
父亲的摩托车后座冰凉梆硬,这是我当下的感受。
换作二十年前,我可不敢这么想。那时这皮实松软的后座,几乎承载了全家人的希望。那一年,父亲和几个发小约着去县里买车。可才到了镇上,几个发小就被款式新颖、价格低廉的杂牌摩托车吸引了眼球,迈不开腿了。

一行人中只有父亲坚持去了县里,斥巨资骑回了这辆嘉陵牌红色直梁摩托车。它款式老气,四方大灯,质朴的红色大漆,仪表盘呆头呆脑,比不得别人家的时髦。而那些外表洋气五颜六色的摩托车,却只轰鸣了不过三五载。我们“憨厚老实”的“大老土”却生生陪伴了我们一家人二十年光阴。
小时逢年过节,父亲骑着摩托车载我们走亲戚,逢人便夸这车省油耐用,我坐在摩托车后座也倍感自豪。母亲也坐在后面,把我夹在中间,暖和又充满安全感,每次我都会歪着脑袋睡着。我记得摩托车的后座宽敞又舒适,父亲的肩膀也宽厚扎实。摩托车最后面的钢架上还可以绑些礼品,空间也不局促。这时候半新的摩托车,还有股子漆皮味道。
我大一点时,因外公身体不好,母亲娘家又在外地,于是一年里总有几个月母亲要去伺候外公,我便无人照看。那几年我们家靠父亲下网捕鱼贩卖赚钱,他要穿着皮裤去鱼塘下网,然后把满满一驮篓鱼架在摩托车后座上,我也坐在上面,两只小脚插进鱼里,跟着父亲走街串巷地叫卖。摩托车的轰鸣声也格外清脆响亮,仿佛也应和着我们的张罗。只是原本干净的摩托车后座,腌进了十几年没散尽的鱼腥。
后来我读书,身边的同学们都早早下学做营生,父亲却执意送我去县里上中学,他说读书是农民孩子的唯一出路。但村里去学校太远,于是摩托车又成了我求学路上的忠诚摆渡。村子里那会儿还是土路,走起来颠簸得不轻。松软的摩托车后座抵消了大部分坎坷,我坐上仍感觉踏实安逸。我背着书包,环抱着父亲的腰,他的头发那样黝黑密实,我得昂着头才能看得见。父亲拧着油门,捏住离合器咔哒哒挂挡,是我听过最美妙的协奏。随着我去县里上学,再到市里,家里的开支也逐渐大了起来,原本卖鱼的收入有些捉襟见肘。好在我已经住校,不必父亲三天两头接送,他便在闲时骑着摩托车去工地打零工。高楼大厦都在城里,父亲说比我上学的地方还要远。他只能起早贪黑地奔忙,凌晨五点村里的建筑队就要在村口集结,然后轰鸣着摩托车去工地。六点钟下工,到家又要个把小时。父亲满脸油泥,却总自豪地夸耀回家时他的摩托车跑得最快。我再坐他的车去上学时,总嫌弃摩托车在工地上蒙了一层灰,还有些揩不净的水泥渣子。于是父亲为他的摩托车配置了一块坐垫,我坐车时便铺上,也是大红大绿,倒衬这辆车,土里土气的。
工地里的活闲下来,我也该读大学了,日子愈发紧张起来。于是摩托车更累了,父亲搞起了养殖。先是养鸡,父亲为摩托车焊了铁驮篓,把养殖场批来的鸡塞在里面,驮到市场上零卖。为了多装几只鸡,铁驮篓总塞得满满当当,天气炎热时,总要闷死几只。我们家那时做饭谈“鸡”色变,只父亲舍不得死掉的鸡,变着花样做着吃。我却唯恐避之不及,又嫌弃起摩托车后座的那股鸡屎味来。后来禽流感爆发,父亲改了养猪,用摩托车来驮饲料,一驮就是三五年,也逐渐攒了一些钱,为家里盖起了七间平房。盖房子时,他又骑着摩托车运水泥,虽跑前跑后忙得欢实,腰却已经有些佝偻,头发也见些白了。房子盖成时,他再骑摩托车,就不肯那样糟蹋“老伙计”了,又常常絮叨,这七间平房,一半是“老伙计”驮出来的。
参加工作以后,我再回老家,父亲偶尔也骑摩托车来接,只是不再舍得像以前一样拧油门了。我坐在上面,路虽平整多了,我却觉得有些硌屁股,不太自在。虽感觉颠,我也再不好意思搂父亲的腰了,他的肩膀也变得窄而单薄。父亲说,摩托车大概坏了火花塞,打火有些困难,有时拉着人,声音也发闷。父亲常张罗要把它骑到县里去换换零件,捯饬捯饬。然而他的哮喘病也愈发严重了,天凉时喘个不停。我们劝他去医院,他总说不打紧。我不让父亲再骑摩托了,一来家里现在条件稍好些,出行不必要再风吹日晒;二来村里早修好了宽阔的水泥路,来往的车也多了起来,不安全。他答应着,确实骑不得了,却总让我路过县里的那家摩托店时,一定帮他问问他的摩托车还能不能修。我胡乱应承着,打那以后,却再也没坐上过这辆摩托车。
前年父亲住院,我去照顾他,从老家收拾了他几件衣服带去。站在村口,却总招呼不到顺路的车。因为常年在外地工作,也没有熟识的朋友送我一趟。我便怀念起那辆嘉陵牌红色直梁摩托车来,也怀念那股半新的漆皮味和宽敞舒适的后座了。
我终于绕道去了那家摩托车店咨询,“大概发动机老化了,与火花塞不相干,零件也太老,买不到了。”修车师傅看着我手机上摩托车的视频,这样说道。于是摩托车就停在我家院子的角落里,父亲又叮嘱我们给它搭了个简易的车棚。但他最终拗不过母亲,去年中秋前后废品收购站来人,把摩托车推走了,原本搭车棚的地方被我们栽了棵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