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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暗角里的床(甦醒整理)
甦醒
2025-06-01 05:45:26

李云平最希望的床

      拢共三间低矮的小茅屋,她的“床”,被安置在东南角紧贴窗户的位置,一张不知从哪个角落拖出来的旧行军床,窄小得令人心酸。它短得只够她小小的身体僵硬地平躺,长度也仅仅容她蜷起腿来,稍一动弹,身体悬空的失重感便会立刻袭来。

      八十年代农村的夜,黑得纯粹,黑得彻底。当白日的喧嚣沉寂下去,黑暗便如浓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灌满了这间屋子,也灌满了云平那小小的行军床周围。没有一丝光能穿透进来,世界仿佛只剩下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墨黑。

      第一次从床上摔下来,毫无征兆。或许只是睡着后无意识的一个翻身,半边身体便骤然悬空,紧接着是沉闷的“咚”一声,伴随着骨头磕在冰冷坚硬泥地上的剧痛。云平瞬间被摔懵了,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手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在无边的黑暗中动弹不得。疼痛从手肘和胯骨处尖锐地蔓延开,她躺在地上,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黑暗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怪物,吞噬了她所有的声音和勇气。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感觉身体的疼痛和心底的寒冷交织在一起,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

      直到响起弟弟李耀祖睡意朦胧的嘟囔:“妈,点灯!我要尿尿!” 接着,是母亲窸窸窣窣起床的声音,划火柴的“刺啦”声,煤油灯昏黄摇曳的光晕驱散了浓稠的黑暗。正好照亮了地上蜷缩成一团、满脸惊恐泪痕、狼狈不堪的李云平。

“哎哟我的老天爷!” 母亲举着灯,看清状况后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那惊呼便迅速转调,变成了一种带着浓重嘲弄的、不可思议的语气,“看看!看看这是谁啊?咋睡到地上去了?”

      被灯光和动静彻底惊醒的父亲也披着衣服过来看。而李耀祖,揉着眼睛看清地上的姐姐,短暂的愣怔后,爆发出惊天动地、毫无掩饰的狂笑:“哈哈哈!看看这个傻丫头!掉在地上都不知道起来!真人憨得要不成!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充满了孩童最直白的恶意。

      灯光刺得云平眼睛生疼,也让她无处遁形。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因疼痛和恐惧而手脚发软。在全家人的注视和弟弟刺耳的笑声里,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耻,只想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太…太黑了,” 云平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她不敢说这张床小得根本容不下她翻身,“我看不清床在哪里…” 她更怕说出真相,会换来更严厉的斥责,怕连这张随时会将她摔下来的小床也会失去。

“傻子就是傻子!” 母亲嗤笑一声,橘黄的光晕跳跃着,映着她脸上毫不掩饰的讥诮,“你都不会叫我给你点灯?黑灯瞎火的就躺那儿挺尸?真够笨的!” 那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在谈论一件极其滑稽又微不足道的小事。云平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揪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母亲没有伸手拉她,只是不耐烦地用脚尖点了点地:“还不快起来!挡着道儿了!”

        好不容易在弟弟持续不断的嘲笑和父母冷漠的注视下,云平忍着浑身的疼痛,自己挣扎着爬回了那张冰冷硌人的小床。她蜷缩着,像一只受惊的刺猬,紧紧贴着墙壁,一动不敢动,生怕再次坠入那无边黑暗和冰冷的泥地。

      然而,恐惧并不能阻止灾难的重演。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同样刺骨的黑暗里,同样毫无防备的一个翻身,又是那沉闷的撞击和瞬间席卷全身的剧痛。这一次,她摔得更重,半边身子都麻了,冰冷的泥地贪婪地吸走她身上仅存的热量。

     无边的黑暗和熟悉的剧痛再次将她淹没。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她躺在地上,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第一次,一个微弱的念头挣扎着冒出来:也许…也许叫一声?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发抖。她怕那随之而来的嘲笑,怕母亲更刻薄的讥讽,怕弟弟更加夸张的表演。但身体剧烈的疼痛和刺骨的寒冷,压过了恐惧。她积聚起全身的力气,怯生生地、带着哭腔小声喊道:“妈…妈…”

     没有回应。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勇气在迅速流失。她不甘心,又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带着更深的哀求:“妈…妈…”

       依然是一片沉寂。仿佛她的呼唤只是投入深井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就在她彻底绝望,准备像上次一样默默忍受这冰冷和疼痛直到天亮时,隔壁屋里终于传来母亲极度不耐烦、带着浓重睡意的呵斥,像鞭子一样抽碎了夜的寂静:“大半夜的叫啥里?!叫魂呢?!烦不烦人?!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那声音如此尖锐,如此厌烦,云平被吓得浑身一个剧烈的哆嗦,几乎要缩成一团。但身体的疼痛和寒冷迫使她再次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又掉下来了…” 这句话说出口,带着莫大的羞耻和恐惧。

    短暂的沉默。

     紧接着,屋里爆发出一阵突兀的、肆无忌惮的狂笑!那笑声如此响亮,如此快活,瞬间打破了夜的宁静,也像一把钝刀狠狠捅进了云平的心窝。

     “哈哈哈!听见没!听见没!” 母亲的笑声充满了发现绝妙笑料的兴奋,她甚至激动地推搡着身边可能睡着的父亲,“她又掉下来了!哈哈!‘我又掉下来了!’哎哟喂!这个傻子……太好笑了……真是憨到家了!‘我又掉下来了!’哈哈哈,听听,她又掉下来了!跟个秤砣似的往下掉!”

       母亲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模仿着云平那句带着哭腔的话,笑得几乎喘不上气。她的笑声像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引爆了全家。父亲沉闷的笑声也响了起来,带着无奈和一丝被逗乐的意味。而李耀祖,更是被彻底惊醒,在隔壁床铺上兴奋地拍打着床板,爆发出比上次更加响亮、更加夸张的狂笑,边笑边学舌:“我又掉下来了!哈哈!妈,傻子又掉地上了!”

       满屋子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只有冰冷泥地上的李云平,像被钉在了耻辱柱上。她的脸在黑暗中烧得滚烫,身体却冷得像冰块。那些笑声,尤其是母亲那夸张模仿、充满快意的笑声,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她每一寸皮肤,扎进她最脆弱的心底。她蜷缩在冰冷的地上,紧紧咬住下唇,不让一丝呜咽泄露出来,咸涩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迅速被冰冷的地面吸走。

        这还没完。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母亲似乎还沉浸在昨夜那场“精彩演出”的余韵里。她一边在院子里喂鸡,一边迫不及待地、眉飞色舞地向闻声而来的左邻右舍描述着昨晚的“盛况”。

     “……哎哟你们是没看见,也没听见!”母亲的声音拔得老高,充满了表演欲,“那傻丫头,‘咚’一声掉地上,黑灯瞎火的,就那么挺着!叫她也不应!好不容易叫我们了,你们猜她咋说?”母亲故意停顿了一下,吊足了邻居们的胃口,然后绘声绘色、极其夸张地模仿着云平那怯懦颤抖的声音和腔调:“‘我——又——掉——下——来——了——!’” 她刻意拉长了音调,扭曲了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引得周围一圈妇女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哎哟喂,王婶子,你是没听见她那调调,傻乎乎的,可怜巴巴的,哎哟喂,笑死我了!”母亲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了出来。邻居们也纷纷附和:“这孩子,是有点憨憨的!”“睡个觉都能掉下来,也是没谁了!”“云平妈,你可真不容易,摊上这么个活宝闺女!”

      “可不是嘛!”母亲擦着眼角笑出来的泪花,仿佛那是多么珍贵的快乐源泉,“多少年没遇上这么可乐的事儿了!一想起她躺在地上说‘我又掉下来了’那傻样儿,哎哟,我这心里头啊,就乐得不行!”她抹着眼角,那泪光在晨光下闪烁,却不是因为心疼,而是极致的欢乐。

        这件“趣事”,如同母亲枯燥生活里一颗璀璨的宝石,被她反复擦拭、把玩、展示。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母亲觉得气氛沉闷,或者想博邻里一笑,她总会再次提起这个“保留节目”。

       “哎,还记得不?我家那傻云平,小时候睡个觉都能从床上掉下来,摔得灰头土脸,还躺地上跟我说‘妈,我又掉下来了’!哎哟喂,那个憨样儿哦!”她模仿着,描述着,每一次都如同第一次讲述那般充满激情和欢乐,每一次都能引发听众或真心或附和的笑声。而每一次,她总能成功地将自己逗得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弯下腰去,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在眼角细细的皱纹里蜿蜒。

      那晶莹的泪滴,在阳光下折射着光芒,却比冬日的寒冰更加刺骨。它们不是心疼的泪水,而是建立在女儿一次次无助摔落、一次次尊严被碾碎的痛苦之上,开出的最残忍、最妖异的花。每一次母亲的开怀大笑,每一次她眼角因欢乐而溢出的泪水,都像一把无形的锉刀,在李云平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再添一道深刻而冰冷的刻痕。那张冰冷硌人的小床,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那摔落后刺骨的疼痛和恐惧,以及随之而来的、淹没一切的、来自至亲的、快意的笑声和模仿……这些记忆碎片,如同淬毒的玻璃,深深地嵌入了李云平幼小的灵魂深处,在每一个寂静无声的黑夜,无声地渗出冰冷的毒液。 
#创作挑战赛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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