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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散文之三十八《参魂》
当代作家
2025-05-24 10:15:08
作者:常涛
 

     长白山的雪线刚刚退到山腰时,我跟着老放山把头孙殿臣钻进了阔叶林。腐殖土的气息混着松脂香扑面而来,七十八岁的老人忽然停住脚步,食指在空气中轻叩:"有'棒槌'味儿。"他佝偻的腰背瞬间挺直,像只警觉的狍子,老花镜后的眼睛突然发亮。
     "看见那片'五品叶'没?"他用鹿骨钎子拨开枯枝,三茎掌状复叶在春风里轻轻颤动,叶尖凝着露珠,像捧着一串绿水晶。顺着叶片往下看,土层里隐约露出一点暗红,形如孩童蜷腿——那是人参的芦头,民间俗称"艼",因形似婴儿手臂而被赋予无数传说。
     孙把头掏出牛皮本子,用炭笔在扉页画下植株形态:"这是'二马牙',芦碗间距宽,参龄得有五十年。"本子里夹着泛黄的书页,是《神农本草经》残卷影印件:"人参,味甘微寒,主补五脏......一名人衔,一名鬼盖。"两千年前的文字与眼前的植株遥遥相对,原来这被先民视为"草妖"的灵物,早就在华夏药典里写下了第一笔。
     "知道为啥称'棒槌'不?"老人往手心里呵气,皱纹里都是故事,"老辈人说,人参成精会跑,得用红绳拴住脖子。咱放山有规矩,见了参要先喊'棒槌!',这叫'叫魂',免得它化风跑了。"他从帆布包里摸出红绒线,小心翼翼绕在茎秆上,动作像给婴儿系百岁锁。
 

     月升时分,我们在窝棚里听孙把头讲"老把头"的传说。松明火把噼啪作响,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如刀刻般分明:"万历年间,山东来个姓孙的汉子,在长白山挖参被老虎伤了,是野山参化成人形救了他。后来他带着大伙找参,定下'抬大留小'的规矩,临死前化作一棵大参树,守着这片林子。"
     老人从怀里掏出个鹿皮袋,倒出几枚铜制"索宝棍":"这是乾隆年间的物件,放山人手握索宝棍,上刻'开山破草寻灵物,留得幼苗待春生'。"铜棍表面磨得发亮,凹槽里还嵌着百年前的泥土。我忽然想起清代方拱乾在《宁古塔志》中写的"参以黄为上,白次之,赤者最下",那些流放宁古塔的文人,或许也曾在苦寒中攥着这样的铜棍,把希望寄托于深山中的灵根。
     "六二年闹饥荒,山下村子饿死三十多人。"孙把头的声音突然低沉,"我带着几个小伙子进山,连着挖了七棵'水参'(鲜活人参),煮了参汤救活全村人。但从那以后,我立下规矩:凡遇五品叶以下的参,就算饿死也不能动。"他卷起裤腿,膝盖上有道狰狞的伤疤,"这是四四年被日本宪兵队打的,他们逼我带路找'老山参',我宁可跳崖也没说。"
 

     在省博物馆的古籍室,我翻开《东坡杂记》影印本,见苏轼写道:"予谪居黄州,秋初苦痢,故人巢元修饷以人参,曰:'此土之仙灵也。'"字迹间似有药香浮动,遥想东坡居士在贬谪生涯中,握着友人所赠的人参切片,是否曾对着长江慨叹"寄蜉蝣于天地"的人生,而这株土中灵物,竟成了他与命运抗衡的一点底气。
     更妙的是《红楼梦》里的细节:宝钗生病,吃的是"冷香丸",配料里便有人参;黛玉体弱,常服"人参养荣丸"。曹雪芹于悼红轩中写尽世态炎凉,却让人参贯穿金陵十二钗的命运——它是贵族小姐的续命汤,也是贾府兴衰的见证者。当宝玉最终在雪地中拜别红尘,那株曾被煎成药汁的人参,是否也在某个药方里,见证着"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苍凉?
     现代诗人穆旦在《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中写道:"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读来令人心惊——当滇缅战场的白骨与长白山的参根在诗行里相遇,这株被赋予无数意义的植物,忽然成了生命轮回的隐喻。
 

     在中科院植物所标本室,研究员王雪梅博士掀开玻璃罩,露出一株镇馆之宝:百年野山参,芦头蜿蜒如虬龙,主根分三枝,状如人形,须根上缀着数十颗"珍珠点"。"这是1982年在抚松采集的,当时称重达到305克,按老说法是'七两七钱',真正的'参王'。"她的语气里带着痛惜,"现在这样的野山参,全中国不足百株。"
     显微镜下,野山参与园参的差异触目惊心:前者纹理细密如古玉,珍珠点饱满如粟,后者表皮光滑,须根稀疏。"野山参要在林下自然生长十五年以上,每增加一年,就多一分被鼠啃、虫蛀、兽踩的风险。"陈博士调出监测数据,"近三十年,长白山原始森林面积减少47%,野山参适生区缩小至不足200平方公里。"
     我想起孙把头的话:"早年放山,走三里能遇一棵'二甲子'(两年生参),现在走三天未必见着一片五品叶。"他曾带我去看"栽参地",整齐排列的塑料大棚里,园参在化肥催生下发着油光,像被圈养的金丝雀,哪里还有半分"林下隐士"的风骨?
 

     凌晨三点,护林员小张打着手电巡山。他的背包里装着GPS定位仪、红外相机,还有一本《野山参鉴别图谱》。"上个月在23号监测点,拍到了野猪拱土的痕迹,但愿不是在找参。"他的头灯扫过落叶层,突然停住——三茎四品叶在枯草中若隐若现。
     "快来看!"小张掏出标尺测量株距,"芦头长5厘米,艼体弯曲,有'雁脖芦'特征,至少三十年参龄。"他小心翼翼用腐叶覆盖根部,像埋下一枚时间胶囊。这个95后的年轻人,手机里存着上百张参苗照片,每张都标注着经纬度和生长周期:"我爷爷是老放山人,他临终前说,不能让子孙后代只能在博物馆里看野山参。"
     在露水河保护区,我见到了"林下播种"的试验地。科研人员模拟野生环境,将种子播撒在红松、椴树混交林里,用苔藓覆盖,不施农药化肥。"这些种子要经过'催芽'处理,在雪藏中度过三个冬天才能发芽。"王博士捏起一粒比芝麻还小的参种,"每颗种子都承载着百年希望,就像古人说的'千年野山参,九载土中藏'。"
 

     霜降前一日,孙把头带着我们举行"拜山"仪式。老人穿上对襟蓝布衫,供上野果、祭酒,面向长白山主峰跪下:"长白山老把头在上,今有后辈子孙,为护灵根而来......"他身后,二十名护林员和志愿者排成一列,每人手中捧着一株野山参幼苗。
     "起参!"随着一声喊,我学着老把头的样子,用鹿骨钎子轻轻撬动土层。当那截暗红的芦头露出时,我的手竟微微发抖——这株仅有"二甲子"的幼苗,根系却已伸展到三十厘米深,四片小叶上凝结着霜花,像刚睡醒的婴儿睁开眼睛。
     "记住,挖参要'三进三退'。"孙把头用红绒线系住茎秆,"一进看土色,二进辨须根,三进护芦头,退时要把土回填,不能让灵根见天日。"他往坑洞里撒了把腐叶土,又埋下几粒松子:"参籽落地,十年后又是一棵好参;松子发芽,二十年后能遮阴蔽日。"
     暮色四合时,长白山在远方沉默如铁。我们沿着"锁阳道"下山,脚边忽然窜过一只松鼠,嘴里叼着颗通红的参籽。孙把头望着它消失的方向,忽然轻笑:"老辈人说,松鼠是'守参仙',专管把参籽藏到 safe 地方。你看,天地自有护生术,就怕人太贪心。"
 

     深夜整理笔记,目光落在《千金方》"续命汤"的配方上:人参、麻黄、桂枝......这些草木金石,曾在无数个病痛之夜化作汤剂,流入中国人的血脉。而此刻,案头那株人工培育的"移山参"在月光下投下影子,叶影婆娑间,我仿佛看见千年前的山民、百年前的放山人、今日的护林员,他们的身影在时光中重叠,共同守护着这片土地的灵韵。
     或许人参的真正价值,从来不止于药典里的功效、传说中的灵异,或是奢侈品市场的标价。它是森林写给人类的情书,是千万年自然演化的密码,是文明进程中从未断绝的绿色信仰。当我们学会像孙把头那样,用红绳系住的不仅是参茎,更是对自然的敬畏;当每一粒参籽的落地都意味着一次与未来的约定,或许我们才能真正读懂,什么是"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古老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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