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音:化血为墨
——解读熊国太的诗歌
汪 峰
呈现方式:大音稀声
之一:四根琴弦。语言实际上是一种声音,只是它以另一种形式开口。诗歌是一个复杂的声音系统,它的声音既被诗人的内心保持着,也被自己的耳朵聆听着。读着熊国太的诗歌,我进入了这样的一个声音系统:纯粹而又沉重,清新而又清洌,睿智而又内敛,仿佛一个人走在冬日的阳光里,既有刻骨的暖意,也有丝丝冷风从耳边掠过。这让我想到了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缤纷梦幻的舞池,典雅华彩的吊灯,深邃辽远的窗外,骨子里透出一种高贵却又冷艳的气质——真正贴近了瓦雷里纯诗的理想,“人的最深部分是皮肤”。用自己特有的语言和声音,熊国太展开了优美的诗歌幻象之翼,他的多弦琴上至少有四根琴弦:(1)语言的延展能力;(2)张弛有度的节奏;(3)讲究形式和结构;(4)叙述中的画面美。这是大音的一种呈现方式。
之二:语言的延展能力。没有太多的意象,更不是知识的堆叠,应是好诗歌的标识之一。熊国太善于从普通的语言中吸取营养,再提到现实之上,使语言变为自主又自我包含的体系。他诗歌的秘诀也来自于语言炼金术,在近似苛求的语言营造中找到了“金色的一堆柔影”(瓦雷里《睡女》)。“仿佛你就是吾家屋檐下的邮箱/去冬狠心地把燕子寄出去/今春你又会把燕子邮回来”(《燕巢是一只邮箱》)。质朴简明、点石成金的语言方式,创造了一种语言的自足。而“一会儿贴上白纸/一会儿贴上红纸/……看红纸的人脸白/看白纸的人脸红”(《公告栏》),使平白、洗炼的口语构成了一种张力,语言不再成为一件简单的道具。在这首诗里,诗人寥寥几笔就勾勒出或触摸到了纸的内在质地——在世俗中表现为两种对立的一种存在:红色可以想象为政治和经济、或某些人向世界索要的东西;白色可以想象成时间的命运、赤裸裸的世界向某些人收回的东西——或者就是生和死。这种语言的延展能力构成了一个宽大的空间。在熊国太的一篇文章里,他把语言不仅仅看成一种声音和色彩,更把它当作自我的“一种选择和托负”——语言的能指无疑被扩大了。再以《落鸟》为例,读者可看到语言由摩擦而释放出来的燃烧着的静电:“一只鸟未从树上落下时/树一动不动/一只鸟从树上落下时/树仍一动不动……其实那树一直是在动的/只是我说不出那是一只什么鸟”。鸟在树上沉沉落落,给人创造了一个无穷无尽的联想空间。在去冬的一场大雪中,我再次阅读着诗人《黑夜里的雪》一诗:“星辰碎片的堆积/在黑夜如银亮的水浪”;“雪,是冬天送出的一份唁电”;“夜的黑和雪的白/既是一种对峙,也是一种交织”。白茫茫的大雪中,我似乎看到诗人努力挣脱那个困顿中的自已,直到天空从昏蒙黑暗中露出一丝光亮来。
之三:张弛有度的节奏。熊国太的诗创作不是激情爆发的那种,而是努力在克制着激情,极力探寻诗句之间的内在节奏,使诗歌饱满张驰有度。“出发去远方/不如回来静望家园/闲时去江上打鱼/雪时在屋前铺纸/我们让梅在纸上开放东方意境……而在云上或帆上/牵你的手/我的手永如鹤之姿/凝视或出游/都是怀恋/将此身置于流水之中/留下目光去飞临/为苍白的梅喷射血红点点……梅,你就是那颗红月亮了/我们去摸/你就摇曳在注泪的心里”(《忘川之梅》)。梅的高洁和鲜艳,被历代诗家所称颂,但诗人却在富有韵律的歌咏中,一反常态地凸显“梅的苍白”——这恰恰赋予了“梅”这一意象新的巨大的审美功能。而为“梅喷射血红点点”则有了献身的壮烈情怀。诗人如此探询生命的意义,充分彰显了自己的与众不同。也许,每个人都会经历一场生命的大雪,又必须像踏雪寻梅者一样,找寻着一座精神的山冈:梅的坚贞和高华——在季节的深处透着淡淡的骨香,又不断地给处在深冬的诗坛增添一缕春天的暖意和生机!在我的脑海中,还时常回荡着熊国太那首《打铁》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那富有力度和节奏的撞击,让人在痛苦中享受着快乐,又在快乐中体验着痛苦。灵感的火星喷溅着,激情的铁屑飞溅着,这是一种情感的击打,这是生活的一种击打——从闪电中收回的利刃,随时会回到闪电中去……在一次诗会上,我有幸听到诗人《春天四重奏》一诗的朗诵,真正感受到了现代诗歌节奏和韵律的魅力,那是平常不易觉察到的内在的平平仄仄。诗的四个乐章像“群山和树林已排列在门口”,正接受着手指富有乐感的弹奏——那一瞬间,我似乎被推到了音乐的境地,经受了一场音乐会般的语言的摇撼和抚慰。
之四:讲究形式和结构。当下诗人中,已较少有人讲究诗歌的形式感和结构感。而熊国太却不然。他似乎偏爱着诗歌形式和结构的营造,似乎刻意将诗歌刀刻成一座座直立的雕塑。所谓结构,是指诗歌语言由若干关系项组成,任何一个关系项的变化都会引起整体的变化,而各个关系项却又相互依赖着,促使语言的能指和所指层层推进,最后爆发开来。如《雪人》《池塘》《蝴蝶》等。“可随意的漫游也仅是个愿望/渴望飞翔不如沉落在山冈上/好让饥饿的采菊人蓦然低首/说世上浅草里有好看的虫娘”(《蝴蝶》)。不仅每一句的字数相同,每一节的行数也相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形式美感。同时,结构主义还认为,结构是先验的,是心灵的无意识投射到文化和现实当中,语言关系由结构规定,既被动,又主动。为了避免形式和结构所带来的被动,诗人已充分意识到诗歌语言的内在结构的重要性,不少诗作如《打铁》《失信时代》等,就在这方面作了有益的尝试——语句像自行设置的阶梯,不断把诗的意蕴和诗人自身推向高处——他跑到山冈上,他几乎是冲到山冈上去的。这是诗人不被常人理解的一种姿态。有一年,一个八个多月未出世的婴儿夭折在诗人妻子腹中,诗人悲伤难抑,写下长达一百多行的《飘逝》:“一个很长很沉的祭奠/行进在悲哀的路上/孩子,你的坟墓就在白云的尽头……从摇篮曲到安魂曲仅仅一步/孩子,你让你的母亲/在墓碑前同时唱响了它们”。诗句不仅多疑且伤感,沧桑又无依,而且四个章节的结构几乎整齐地对应着。读着这首诗,我仿佛听到了诗人内心的哭泣和悲恸。讲究形式和结构能力,已然构成了熊国太诗歌的精品特征和不可更改性。
之五:叙述中的画面美。歌德在把诗与绘画进行比较后说:“造型艺术对眼睛提出形象,诗却对想象力提出形象。”达·芬奇说:“诗是有声的画,画是无声的诗。”这些论述都说明了诗歌应具有绘画美的特点。熊国太诗歌的铺垫和叙述较多,但其铺垫和叙述不是无序和零乱的,在尽力避免主观抒情之时,努力营造出一幅幅有形状的图景、一个个有意思的画面。请看诗人的《城市雕塑》:“城市的中心宁静/道路充满旅痕。而雕塑无比幽暗/暮蔼之中,我们侧身而立/看雕塑像一架形同驼鸟的风车……雕塑像一架形同驼鸟的风车/归家的风拍打着我们的臂膀/城市的晚宴上/孤独的雕塑是最后一道奢侈的菜肴”。初读觉得只是一种叙述,而其实构造了一个有关“雕塑”和“我们”都处于孤独状态——这个孤独的状态不是直接“说出”的,而是用画面来呈现的。又如:“草垛堆得太高的时候/想要飞/而鸫鸟真正飞来时/草垛又一动不动//草垛不再升高的时候/秋风高过了它的头顶/鸟的皮肤干燥时/秋,已经很深了//秋已经很深了/草垛又是谁的草垛/是否只有天空的内心/接纳了大地这一只只松软的乳房”(《草垛》)。这一类诗歌,这一类不动声色的诗画语言,在诗人的《踏雪》集子中随处可见。熊国太的诗歌价值,虽然还没有被更多的人所认知,但他的经典语言、音韵节奏、结构形式和唯美画面,已在影响他身边的一部分青年诗人,至少直接影响了他的故乡诗歌群体——上饶诗群。
生命向度:化血为墨
之六:生命向度。诗语言上的探索浸透着理性之光,且努力使诗歌的能指和所指廓开一条道路,以照亮生命之幽微或闪耀人道主义的光芒,是熊国太诗歌的又一个特征。他的诗,来自生活和对生活的深刻打量;来自泥土又感恩泥土的养育;也来自情爱。但诗人的心灵,又是那么至情至性又孤独无助。再扩大一点说,诗人的诗创作更来自于时代,来自于对社会、人性、生命和灵魂的拷问。熊国太的诗歌高蹈大美,又深深地弯向大地,像安泰一样懂得从何处吸取力量。可以认定,诗人在进行着一种对饥饿精神反扑的工作。在化血为墨的过程中,诗人是慷慨的,把灵性的耳朵幻化成伸向大地深处的根须——既伸入河流内部,又蛰伏在血管里,更共振在时代的一呼一吸之中。实际上,熊国太的诗歌主要由乡土诗、爱情诗和哲理诗构成。
之七:乡土情结。诗人曾这样介绍自己:“本人属虎,有农事和伐木经验,嗜食河鱼和辣椒。一切皆缘于乡土的牵引”。这个来自乡间的诗人始终对泥土充满着感情。在城市的梦巷里,他经常“梦见一只无语的鸟巢”,美人山是他骨子里的山,信江是他血管中的河。山和河构成了他诗歌情感的经度和纬度。“现在,我如风中一粒轻微的细沙/沉落在美人山的怀中”(《美人山》);“我知信江北岸迢迢/北国红豆曾装满岁月的船舱/你知南国梦巷深深/曾闪过信江女子青春的倩影……”(《听燕语起自信江》)。这些诗句,岂止是诗人内心的喃喃低语或深情呼唤?《冬天的萝卜》一首,更是作者深陷于乡魂之中的感念:“河边有水的寒意/寒意中有母亲洗濯的双手……这是水面打旋的日子/母亲,十根粗粗的指头/伸进冷冷的水波/洗濯总是没完,十个手指/冻得像十个红红的萝卜/掌心里的暖意/就那样躲闪不及地离去了……红红的萝卜,冬天早已逝去/大地已经回春/可如今母亲的手却瘦瘦了/在春天的河岸上/萝卜的根须长成了母亲的皱纹”。多么焦灼的疼痛啊,这种怀念就像被黄蜂螫过一样。“一把柴刀/从空中向草和树的根部砍去/白了好一阵儿/最终还是流出了血”(《一把柴刀》),对“辍学的弟弟”饱含怜爱和深情,不是弟弟的手在流血,而是作者的心在流血。老诗人李耕先生曾说熊国太的乡土诗是“一种挚情的诗化或缅念的燃烧”、“乡而不土乡而有诗……有意识在自己的乡土诗中揉入现代意绪,清醒地抛开了某些旧有形式的羁绊。”此的为确论。
之八:生死爱情。在我看来,一些读者明显忽略了熊国太爱情诗的优秀品质。其实,诗人的爱情诗营造得相当漂亮,弥散着浪漫主义的情怀和优雅:“纵然天空有辽阔的疆域/我也难以迈入你灵魂的门槛……”(《看一朵云飘走的心情》);“面对空盏,也许我终究会哭/但再次失却于你游动的目光/今生今世/我不会有第二次的沉沦”(《游动的目光》);“在不抒情的冬天里,我所有/未经节制的欲望已被水塘劳教收容/我一颗凶犯般的心,已被一塘厚厚的冰层/捉拿归案,且剥夺爱情权利终身”(《尤怨的水塘》)。诗人也有激情的高度,他曾告诉我,有两件事对他触动很深:一是有次诗人失恋了,他一古脑儿喝下了八两白酒,然后回到房间写下了如此诗句:“如果只是误会/誓言怎么成了背叛的借口/如果只是误会/爱,怎么会死在最爱者的手中”(《如果只是误会》);二是有一年,他离开妻子出一趟远门,两个小时后在火车上突然情感喷涌,写下了汪洋恣肆的八十多行的《无马骑士:献给最后的情人》:“没有谁的手能把我的眼帘掰开/让我看清你马蹄形的心灵葬在何方”。其生死相依的挚情,不可言表。
之九:关注当下。诗人当然是当下生活的见证者,其诗直面生活和时代,饱蘸着苦难和对苦难的深刻忧患。《下岗女工小欧一年来的生活》《事件》《隐瞒疾病的人》等诗,对芸芸世相进行了黑白分明的木刻,体现了一个诗人的良知和道义。我读熊国太的诗歌有点像黄昏时来到了旷野,夕阳已沉,天边却有一缕白光,反射在静静的大地上。诗人在城乡剧变的进程中看见:“蹿动的红火苗,也来自红枫树/即便它在村头掉光了叶子/也没盼着打工妹回到家乡/门上的红对联,脸色因此日渐苍白……在砖瓦厂翻了几个跟斗/新出窑的红砖就上了乡村公路/在它的身后,烧制砖瓦的烟囱有多高/乡愁的火焰就有多高”(《乡愁的火焰》)。诗人还从时代的内质里抽象出某些东西,束成一支支思想的火把;在纸擦火的过程中,始终保持了生命的热度。他辨析着“我们不能像老师傅一样/一伸手就能掌握光明”、“把黑暗一一挤压进四周的墙壁里”(《配电房》)的困惑和景观。在《吃鸟者》一诗中,他称吃鸟者为“鸟人”,充满了反讽。在尽量剔除“诗歌的内躯”的当下——用减笔法抒写诗歌的潮流里,在举着性器招摇过市的伪诗歌时代,熊国太的诗承载了太多的欢乐和忍痛,却依然直逼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在他微痛的语言之寺中,他用无声的言语发出震耳发聩的呐喊:“在光明泛滥的地方,黑暗也是一盏灯!”(《持烛者》)。这是掀过地面薄膜般的巨大力量,从另一个角度说明春天离任何人都不会遥远,只要行走和奔跑起来——当我在遥远的乡间读着这些诗句时,我被语言的鞭子抽打着,又好象坐在透明的糖纸上让心儿飞翔了起来。
之十:延续生命。诗歌是生命的另一种延伸。似乎是在六年前,熊国太通过了生命的玄关。他患了一种病,脑袋里开了刀,一次不成功,两次。我去看他时,他刚被做了手术,并一阵阵地呻吟。在病床上,他对我说:“在我看见死神的那些日子里,我觉得,诗是人的生命中最纯净、最宝贵的的一份财富。开刀前我曾想过,倘若我真的已一走了之,我有两件放心不下的事情,一是我十一岁的女儿,二是我散落在报刊杂志间的那些诗作。在我康复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诗集出版出来。”听了这段话真让人感佩。眼下,熊国太有时潜隐在网络诗坛里,有时浮现在纸质诗刊上,有时又在诗歌理论方面试探着一些言说。诗人最近在《创作评谭》上发表的一篇长达万言、题为《当代新诗:朝圣或媚俗的独角戏》一文中写道:“由诗人个体产生出来的诗歌一经开始传播,就要向读者的阅读和审美负责。这一天职,是诗人想否定也否定不了的……但如果,你不能彻底地媚俗,那就要思考一下自己的作品和写作价值——在历史的长河中,你是要让它随风飘逝呢,还是要让它走进受人尊敬与赞美的史册里?”(《创作评谭》2008年第1-2月号)。这些都在说明,诗人仍在默默地写和思考!而只要在写、在思考,人们就有理由相信熊国太在语言的撞击中,可荡开一片更瑰丽的风景。
2002年初秋•铅山永平
【本文原刊载《创作评谭》杂志】
汪峰:江西铅山石溪人,现居大凉山。在国企工作已40余年。诗人、诗评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诗集《写在宗谱上》《炉膛与胸腔》。